這樣一個打了一輩子勝仗的大將軍,來到川西藏羌之地卻連連大敗虧輸。乾隆登極以來,為打通入藏道路,先派大學士慶複進擊盤踞上下瞻對的斑滾部落,上下瞻對隻是個彈丸之地,比不上內地大一點的村子,慶複竟打了兩年,耗資百萬,隻落了兩座空“城”,還要大軍鎮守,斑滾潛入金川,撩撥藏民反叛,倒使戰火蔓延川西,幾乎殃及青海。乾隆赫然震怒,封了慶複祖父遏必隆的刀,賜慶複自盡,由張廣泗主掌軍事,進駐金川地域,以十五萬精兵三路夾擊,不損叛藏莎羅奔一根毫毛,隻探明了慶複假冒軍功的劣跡,中了誘敵之計,被圍困在小金川,幾乎全軍覆沒。慶複被賜自盡,張廣泗也落了個“戴罪立功”的處分,在營“幫辦軍務”。那訥親來得更有意思。他是乾隆的首輔宰相,軍機處“第一宣力大臣”,康熙孝誠皇後嫡親的侄孫兒,位置還在權勢炙手可熱的當今國舅傅恒之上。好端端一個太平宰相天璜貴胄,會突發異想要立功封侯,自動請纓來平金川。幫辦軍務的張廣泗跑到成都養“病”,下麵這群丘八爺都是他帶了幾十年的驕兵悍將,哪裏瞧得起這位白麵書生?在刷經寺大營幾次會議,都是訥親唱獨角戲,軍爺們恭敬執禮到十二分,卻不是哼哼哈哈就是叫苦連天,糧草軍餉車馬輜重諸事天天和主帥扯皮,竟是指揮不動,隻得千請萬請親自到成都搬這“老帥”章營。兩個人,一個是心雄萬夫腹無良謀,一個是敗軍之將愣充諸葛。軍中小大將官無不私下戲稱“兩個活寶”。
聽海蘭察說話,兆惠仰著臉出了半日神,這才轉臉笑道:“小聲些兒罷!沒看這是什麼地方兒?上章會議,你在廳裏嘰噥,跟誰說過張廣泗是張士貴的嫡親灰孫子?張大帥是眼裏揉得沙子的?叫馬光祖私地問我幾次,你都說了兩位主將些什麼話,掰屁股招風,為口孽得罪他們,值嗎?”
“我看你是在黑龍江叫人整怕了。”海蘭察一哂,說道:“他們兩個這副熊樣子,還不叫人背後說兩句?你說馬光祖問你,他何嚐沒問過我你的不是呢?——帶兵靠恩義,這兩樣他們都沒有。打了敗仗又怕下頭把醜底子都抖摟出來,弄些眼線防賊似的防著我們!”
“他們現在是山高皇帝遠,手裏又有權。一個蔡京,一個高俅,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他們日子不好過,得防著尋下頭的不是。”
“蔡京高俅管誰筋疼!”海蘭察一腳將一塊鵝卵石踢得老遠,“老子不是林衝,沒得娘子給他占!蔡師爺前兒見我,說糧庫要搬過來。說是阿桂的條陳——糧庫離著莎羅奔太近了,皇上不放心,下了三道密諭——挪到這邊當然不錯,隻離著這兩個混蛋近了,事多,惡心!”兆惠道:“我估著這次會議就是說這事。咱們兩個你從烏裏雅蘇台來,我從黑龍江來,後娘懷裏不好撒嬌兒,小心著點罷!”
正說著,山門裏飛也似跑出一個中軍,邊跑邊喊:“相爺軍門已經升座議事,你們怎麼還不進去?快快!”不到麵前便踅身返章。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邊答應“是!”一溜小跑進了山門。向西一箭之地,已見候見廳前戈什哈馬弁親兵雁陣般站列門前兩側,個個手按腰刀目不斜視,釘子一樣直立不動,一派肅殺景象。海蘭察和兆惠在門口定了定神,大聲報道:“撫遠招討大軍門麾下總糧管帶兆惠、海蘭察晉見!”
屋子裏一片死寂,沒有人答話,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訥親略帶嘶啞的聲音,陰沉沉吩咐:“進來!”
“是!”
兩個人齊聲答應,幾乎同時跨進屋裏。這是刷經寺喇嘛平日誦念晚課的經房,因為山牆寬闊,四間房足有尋常六七間房大,中間房檁間還支著紅漆鍍金木柱,地下漫鋪著一色水磨青磚,隻為防潮,窗子砌得很小,屋裏顯得幽暗陰沉,乍從大亮白日的外邊進來,黑得像鑽進地洞裏。良久,二人的眼睛才漸漸適應,隻見東西兩側的經櫃前都設有座椅,一溜兩行的將佐個個雙手拄劍端然肅坐,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北邊供佛處設著碩大無朋的供台,酥油燈碗堆疊在一處,空的地方擺了足有丈許方圓的一個大沙盤,沙盤前訥親居中而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著簇新的仙鶴補服,項上端正掛著的蜜蠟朝珠在窗下幽幽閃光,珊瑚頂戴後還插著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身後還挺立著一位五品校尉,雙手捧一柄明黃流蘇的九龍寶劍,上麵搭著繡緞龍明黃袱子,在暗中熠熠生光,仿佛在炫耀它至高無上的威權——這就是所謂“天子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