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海二人行罷禮,訥親卻沒有立刻讓他們就座。一張長長的臉毫無表情,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麵孔上一雙三角眼壓在蝌蚪眉下,深邃得古井一樣,直直地盯著兩個遲到的將軍。半晌才道:“你們來遲了,坐下吧!”在眾目睽睽下,兩個人徑自走到左側旁兩個空座跟前,兆惠不言聲恬然自若入座,海蘭察背轉麵向側邊熟人伸舌頭扮個鬼臉,卻一本正經轉過臉來,這才仔細打量坐在訥親右邊的大將軍張廣泗,恰張廣泗也轉過臉,二人四目相對,都避了開去。他卻甚不安生,又用目光搜尋大軍督糧參議道勒敏,卻見勒敏的座位緊挨著訥親,不與諸將同列,正呆呆地想心事。與勒敏並列坐著還有個三品文官,黑矮精瘦,麻臉上一雙椒豆一樣的小眼睛十分精神,卻不認得。正思量著,“這個家夥是做什麼的?”訥親輕咳一聲,說話了。
“諸位!”訥親挺了一下微駝的背,臉上透出一絲血色,不疾不徐說道,“金川之役自上下瞻對斑滾脫逃算起,已經打了整整十三年,至今為止,敵我仍舊是對峙局麵。皇上雖高居九重,自從委我為經略大臣,幾乎三日一詔五日一命,垂詢進軍情形。但事到如今,我軍還僅隻是對大小金川造了個合圍形勢。兩軍數次接戰都因中間隔了一百餘裏的草地沼澤,不能為久戰之計。訥親身為經略大臣、忝在高位屍居素餐,領軍以來半年有餘,未有寸功建樹。中夜推枕、捫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上無以對主上宵旰焦慮,體念元元之情,下愧對三軍將士跋涉泥途、激切用命之心。勞軍糜餉師老而無功。這樣下去,不但朝廷不能容,就是我們自己,又何以對君父百姓?”他說到這裏,輕輕歎息一聲,指著勒敏身邊那位官員,說道:“這位是剛從北京趕來傳旨的李侍堯李大人。他來,給我們帶了六十五萬兩的軍餉,還有犒賞三軍的三十萬斤風幹牛肉。沒有開始計議軍事前,先請李大人訓示!”
將軍們不禁麵麵相覷:在座的軍將統帥,職位高的官居極品,至不濟的也是統兵三品參將,這個小小道員有什麼資格在這場合訓話?
“兄弟是代天訓示!”李侍堯穩幾而坐亢聲說道。他仿佛患天花痊愈不久,臉上的麻子脫痂嫩肉在窗下泛著光,聲音又尖又亮,還帶著金屬一樣絲絲顫音:“本來,兄弟是奉旨去雲南主理銅政司,可臨陛辭時皇上在乾清宮親自召見,天語諄諄叮嚀,整整說了兩個半時辰,命兄弟前來勞軍。
“奉旨勞軍,用什麼‘勞’?六十五萬銀子是從戶部錢度那裏調出來,從湖廣藩庫直運金川,都由兄弟一手經辦。一切衙門都不能經辦此事。怕的是那些黑心胥吏短秤少兩克扣了‘火耗’。我從北京走時帶了三個師爺,現在帶到這裏隻剩下一個……”
他說到這裏,軍將們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議:
“這鬼崽子,怎麼這麼嗦……”
“喂——老王,你在兵部當過差,知道他是哪裏選出來的麼?”
“……別小看了,是傅六爺薦出來的!”
“怪不得這般大模大樣!”
“哼!狐假虎威……”
霎時,他們的議論就被李侍堯的話震住了:“另外兩個,我在漢陽碼頭請了湖廣巡撫的王命旗牌當眾正法了——銀箱裝船,他們趁亂,竟往自己船上裝了一箱!”
李侍堯眼中閃著狠毒的光,聲氣卻是依然如故:“這似乎是題外的話了。皇上說,金川莎羅奔男女老少一共算起還不到七萬人,前後兩次興軍征伐,我軍傷亡已經三萬,屢戰屢敗,耗資二百餘萬兩,沒有寸步之功……皇上說著落淚,我也哭伏在地,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侍堯受主知遇之恩,豈敢因私枉公?因此,六十五萬銀子一兩不少,三天後運到軍中,三十萬斤牛肉,是我從銅政司厘金裏調出來額外孝敬各位將軍的。以此為限,若踏不平大小金川,生擒不了莎羅奔,對西川蠻地若做不到犁庭掃穴,我另送諸位老兄每人一口棺材!”說罷起身一揖坐下,神態平靜如故。候見廳裏鴉雀無聲,靜得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見。
“嗯,這個——侍堯大人方才講的,都是聖諭裏的。沒有向諸位宣讀諭旨,是旨意專對訥相和我講的。”張廣泗清清嗓子,眯縫著眼幽幽說道:“小金川之役,慶複剛愎自用,不聽諫勸深入孤地,招致大敗。我為副帥,也難辭其咎。我是帶了幾十年兵的老行伍,吃了這麼大的虧,也真羞辱難當,氣得大病一場。我們做臣子的,講究的就是個文死諫,武死戰。這一陣打不贏,且不說天威不測君恩難負,我自己也臊死了。兄弟們,金川隻是個彈丸之地,我軍七倍於敵,將其團團圍困,反而折騰得自己人仰馬翻,不愧麼?也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大家都是和我一塊刀槍箭雨斷城炮灰裏滾出來的人了,好歹這次爭口氣,成全我這把老骨頭,也成全了你們自己……”他用抑鬱的,近乎央求的目光掃視大家一眼,繃住了嘴,像要穿透牆壁一樣遙視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