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在馬上口說手比,一條一條向劉統勳譬說奏折諱敗邀功的欺飾之處,如同親曆目睹,聽得劉統勳心裏一陣陣發焦。五月端陽毒日頭將午時分照得大地一片蠟白,暑氣蒸蔚上來,更覺燥熱難當。待到西華門首,兩個人都已前襟後背濕透。一路進大內,命太監請乾隆接見,劉統勳猶自疑信參半,說道:“聽著有理。太危言聳聽了吧?我軍還占著鬆崗和下寨呢!”
“大本營都沒了,”傅恒站在石獅子陰下,仔細理著汗濕了的發辮,苦笑道:“刷經寺是運糧屯軍最衝要的地方。訥親不是三歲孩子,怎敢輕易棄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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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他寫折子的紙、墨就知道了。有用這種記賬用的麻紙、臭墨寫報捷折子的麼?”
“你是說……”
“我說他們敗得一塌糊塗,是倉皇逃到鬆崗去的,連奏折本子都沒帶上!”
劉統勳想著官軍大敗,困守鬆崗的慘景,又想乾隆為籌糧調餉連黜湖廣十二個州縣官,日盼鵲噪夜卜燈花巴望捷報的心情,熱辣辣一片心,傾這麼一桶冰水,該有多麼傷情……想著,自己的心也是一縮,頓了幾下,急跳著要出腔子似的,忙從懷中取出藥酒,對瓶嘴兒喝了一大口,便見卜智一路小跑過來,喘籲籲請安行禮,笑道:“二位爺來得正好!主子在鍾粹宮主子娘娘那呢!豐台花園子貢來蟠桃,這麼大個,紅尖兒繃鮮的帶著綠葉兒——”他咽了口水,“——娘娘說劉統勳當值,叫進去賞用,萬歲爺說,攏共就這麼一簍,叫傅恒也來吧——可可兒的您二位就遞牌子請見……”傅恒不待他再往下嘮叨,向劉統勳一讓,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鍾粹宮垂花門前,又有皇後富察氏的掌宮太監秦媚媚接引進去。
這裏卻又是一番熱鬧。北房皇後正寢丹墀上橫排一溜長幾,分列坐著貴妃鈕祜祿氏、那拉氏、惇妃汪氏、陳氏、惠氏、嫣紅、英英等,幾位嬪也自有位置。剩餘答應、常在一應低等媵禦十幾人,也都明珠翠璫穿戴齊整,把頭兒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卻是沒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間一張安樂椅,斜坐著鬢發蒼蒼體態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當今太後“老佛爺”了。太後東側一邊坐著富察氏皇後,西側的乾隆皇帝,卻沒有坐,原來正在擊鼓傳花遊戲耍子,乾隆輸了,被罰著唱曲兒。見他二人進來行禮,乾隆擺手示意起身,笑著道:“老佛爺,傅恒和劉統勳進來了,兒子更唱不出來了,饒了我,罰酒一杯如何?”
二月河文集乾隆皇帝·日落長河孝乾隆承顏鍾粹宮聰察君聞捷反驚心第四章“你是皇帝,本罰不得的。”太後笑道:“可這是你自定製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說個笑話兒我聽,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兒子就獻醜了。”乾隆仰臉想了想,“前明年間內宦專權,有個小太監新得用,奉旨出去采辦。他在外省名聲不大,官員們都不來趨奉,臨章京前作了一首詩。嗯——這樣寫的——”他頓了一下,念道:
地動山搖奉旨來,文武百官不理咱。有朝一日章京去,人生何處不相逢!
太後聽了,問道:“這是什麼詩?”“是啊,”乾隆說道,“章京有人奉承說‘真好詩!’他謙遜說‘算不上太好——葉韻而已!’”劉統勳和傅恒鵠立東廊下,聽乾隆的笑話,起初也罷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縮著脖子背臉笑得打顫。餘下嬪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來,陪著呆笑。太後道:“我老了,懶得動心思,這笑話兒太深,再換一個說說!”
“是!”乾隆賠笑道,“說三個活死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一說太後便笑,說道:“我就耐煩聽這樣的!”乾隆忙雙手舉杯奉上,“這就是兒子的虔心到了,母親飲一小口!”
太後呷一小口,指著傅恒和劉統勳道:“別叫他們幹站著,桃子一人賞兩個,再取點點心果子,樂一會子再說話辦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後的宮女睞娘忙答應著,吩咐小蘇拉太監張羅。
“——三個活死人住店打通鋪。張三覺得腿癢,就拚命撓,撓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舊不解癢……”乾隆接著說道,“撓到天明,才看見撓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條腿被撓得血淋淋的,還在呼呼大睡……”他沒說完,太後已笑得前俯後仰,手裏瓜子兒撒了一地,咳嗽著問,“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來解手,偏那夜下雨,房簷往下滴水,他就以為沒尿完,一直站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