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多情帝娛情戲宮娥 慈嚴父慈嚴教慧子(1)(3 / 3)

天氣晴朗得一絲雲也沒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顯得格外寂寥空闊,疏密不等的星星那麼遙遠,在銀河中和銀河兩岸拓展,綿延伸向無邊的盡頭,不時神秘地閃爍著。清亮得水洗過一樣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紙,高高地懸在中天,周圍還有一圈淡紫色的暈,若有若無地圍攏著它。輕柔的月光朦朦朧朧灑落下來,所有的樹木、女牆、女牆上爬滿了的牽牛何首烏藤,還有半隱在柳樹中的亭角,簷下的鐵馬都像模模糊糊塗了一層淡青色的霜,一動不動地浸在嫵媚得柔紗似的月色中。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無聲地沐浴著,濃烈的石榴花香和各色清寒的花香陣陣襲來,滌洗得傅恒一腔濁氣全無。

“老爺,您叫兒子?”

身後傳來兒子福康安的聲氣。傅恒“嗯”了一聲,半晌才章轉身來。月光太淡了,影影綽綽隻見他穿著淺色袍子,外套著巴圖魯背心,也看不清什麼顏色,才十五六歲年紀,個頭比傅恒還要略高一點,頎身玉立在月影裏,既亭秀又毫不纖弱。這是傅恒的第三個兒子,他是正房太太棠兒的嫡子,極聰明,生得英氣勃勃,令人一見忘俗,隻是內裏心性瞧著略嫌剛硬了些,待人接物卻是徇徇儒雅。傅恒和棠兒都極愛他的。傅恒用柔和的目光凝視了他多時,已是端起了父親身份,問道:“已經睡下了?”

“章老爺,兒子亥末就章房去了,不敢違父親的命。”

“這早晚叫你,不犯困吧?”

“不困!兒子的體氣比哥哥弟弟們都結實。”

傅恒背著手章身走向書房,卻不忙口授信件,從書架上信手抽出一本書,吩咐小廝:“再掌一枝燭來!”對跟進來的兒子說道:“這是《震川先生集》第十七卷。”隨手翻開了,指定一篇《項脊軒誌》說道:“大約一千字吧。背!”福康安原聽是叫自己來寫信,沒有想到父親會先出這麼個題目,答聲“是”,雙手接過書來,蹙眉凝矚移時,把書雙手捧還給傅恒。傅恒早就聽說福康安有過目不忘之才,沒有料到竟敏捷如此。他輕咳一聲掩飾過自己的悅色,把卷穩坐在安樂椅中盯著福康安不言語。福康安在父親的凝視下多少有點不安,抿了抿嘴唇背誦道: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他幾乎毫不間滯,琅琅背誦如珠走玉盤,俯仰之間神采照人。傅恒雙手扶著椅背,興奮得似乎要站起來,眼中放著歡喜的光,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嚴父”,又安適矜持地坐穩了,端茶啜飲著聽:

……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餘久臥病無聊,乃使人複葺南閣子,其製稍異於前,然自後餘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修修如蓋矣。

“背的倒也罷了。”傅恒臉上毫無表情。“最後一句背錯了,是‘亭亭如蓋’。什麼‘修修’?瞎杜撰!”福康安賠笑道:“阿瑪教訓的是!不過,我見父親常用‘水亭居士’的號,兒子不敢不避諱。”傅恒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過目成誦算不得什麼稀罕。聽說你在謝家園子和幾位阿哥世子爺會文,還坐了榜首?我告訴你,炫才露智就已經失了君子本性。三國裏的張鬆,王安石的兒子王雩,千言萬言過目不忘,還有雍正爺手裏的劉墨林,不是年命不永,就是身罹奇禍,不該引以為戒的麼?”

福康安眼皮動了動,想偷看父親一眼,沒敢。唐相李鉍、明相張居正、本朝的高士奇、張廷玉年輕時都是一目十行隨口背誦,並沒有什麼“奇禍”。特特地叫背,背出來卻又訓斥,他真難服氣。心裏反駁著父親,口中卻道:“阿瑪金玉良言,兒子銘記在心了!”“你不要把阿瑪想得那麼刻薄。”傅恒說道:“這篇文章不是歸有光的上乘之作。裏頭有個教人隨分樂道的意思,這就該嚼味一下,自己知道自己是‘陷阱之蛙’就少些張狂——去,桌子邊坐著,我說,你寫!”福康安忙一躬,穩穩重重坐了桌旁援筆濡墨,靜聽傅恒口授。

“用端楷寫——”傅恒又交待一句,半躺在安樂椅上,用手撫著略微發燙的腦門,斟酌著說道:“嗯,元長吾兄,久違清雅,思念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