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心裏雪亮,自己雖在軍機,其實隻管著修《四庫全書》,禮部也隻兼顧一下,這些人都是衝阿桂來的。便看阿桂,阿桂正看錢度,錢度卻是一笑,一聲不言語坐著。因見紀昀掏煙,錢度笑道:“曉嵐大人要吃煙,誰有火楣子,給紀大人點著!”他話沒說完,立時就有五六個人晃著了火摺子湊到紀昀臉前。紀昀按煙隻抽了一口,忍不住肚皮裏的笑,“噗”的一口,嗆噴得煙鍋裏火星四濺出來。
“諸位老兄,”紀昀咳嗽幾聲掩住了笑,“桂軍門今日赴都,下車我們就說話,難為了大家冒著冰雹大雨來迎。這番深情實實教人感動。”阿桂笑道:“人來了,意到了,我也就心領了。大家人多,站這裏說話,又獻不得茶,太簡慢了。明兒我還要麵君,大家要是有要緊事的,留下來說一說;如果沒急事,且請章府。見麵的日子有著呢!”
這都是些平日登不得台麵的官員,有的是想謀學差,有的是要放外任,想補實缺的,想遷轉的,想引見的,圖個臉麵光鮮好炫耀的,套交情為以後留地步兒的,各色各等不一。平日想見一麵紀昀也是難於上青天,阿桂來京進軍機,早已風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都是商議好了的,哪裏肯就這樣被打發走了的?頓時一片吵叫嚷嚷聲:
“桂爺!我們是給您接風的,無論如何得賞個臉!”
“曉嵐,我專門打聽你了,明兒也不當值軍機。我們久不見麵了,趁著給佳木接風,說說話兒不成麼?”
“我們雖然官小,比那些大佬們有情分……”
“阿桂,貧賤之交不可忘!忘了那年你去九叔那打秋風,還是我陪你在東廚房吃冷飯的!”
“我叫馮清標,我叫馮清標!記得關帝廟大廊房我們賭輸了錢,一道兒烤白薯充饑的事麼?”
“曉嵐,你想要的那對蒙恬虎符,我給你帶來了!”
“曉嵐,我帶著幅唐伯虎的仕女圖,你得鑒賞鑒賞……”
“曉嵐……”
“桂爺……”
“阿桂……”
“紀中堂……”
錢度聽著眾人亂哄哄的喧囂,活似一群餓死鬼鬧鍾馗,覺得他們丟人現眼沒皮臉,想想又可憐他們。笑嘻嘻冷坐一邊啜茶,突然認出一個熟人,因高聲叫道:“吳清臣!你不是嶽浚撫台的刑名師爺?劉康案子裏我倆一處當證人,關在一間屋子裏吃死人飯三個月——如今把我忘了!”
“哎喲!這不是老衡大人麼?”那個叫吳清臣的正嘈嘈著阿桂“當年在西海子邊用手掰西瓜吃”的“情分”,這時才看見錢度坐在一邊,喜得樂顛顛過來,又打千兒又請安,笑道:“這是我們大清的財神麼!我們是難友,交情最深,和他們沒法比……”錢度搖手笑道:“這我可不敢當!——你們吵吵得這門熱鬧的要接風,誰做東,在哪裏接風,就在這裏擠著,拿奉承話充饑麼?”吳清臣笑道:“就怕你們不賞臉——豈不聞待客容易請客難?——就在隔壁——馬二侉子——新選的德州鹽道做東,在祿慶樓設席!馬二侉子——”他壓低了嗓門,湊近了錢度,一股臭蒜死蔥味撲鼻而來,“通州有名的大財主兒馬德玉,捐了道台,放了實缺,正在興頭上,我們捉了他的大頭……”錢度委實受不了他口中氣息,立起身來笑謂紀昀:“恐怕今晚難逃此劫。恭敬不如從命,咱們吃這些龜孫們去!”眾人立時轟然叫妙。
紀昀和阿桂二人麵麵相覷,正不知該如何打發這群牛黃狗寶。聽錢度這一說,覺得也隻好如此,都怔怔地點了點頭。和珅見狀,知道沒自己插手處,進屋裏取了幾塊醒酒石捧給錢度,也不跟從,隻忙活著給阿桂預備燒洗浴水,熬酸梅醒酒湯,趕蚊子,點息香,等著主人扶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