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慶樓就在驛站出門一箭之地。阿桂和紀昀、錢度三人身披油衣頭戴鬥笠,由眾人撮弄架扶著,幾乎腳不沾地就到了樓前。此時隻是微雨霏霏,一溜三開間的門麵翹角簷下吊著五盞栲栳大的紅燈籠,往上仰望,三層樓蓋著歇山式頂子,飄飄灑灑的雨絲在燈光映照下朦朧如霧,隱現著危樓上的突兀飛簷,插天雕甕真有恍若天境之感。紀昀看時,門旁楹聯寫得十分精神:
癡子:世界原是大戲台,毋須掬淚。傻瓜:戲台本來小世界,且宜佯瘋。
裏邊大廳支著六根朱紅漆柱,擺十幾張八仙桌,靠北一個戲台子,點著二十幾盞聚耀燈,柱子上也懸著燈,照得廳裏廳外通明徹亮。外頭靠著“客滿敬謝致歉”的大水牌,裏頭卻闃無人聲。紀昀這才知道馬二侉子豪富,竟將這座樓包了。一邊挪步進來,口中笑說:“馬德玉——這個園子一晚上包銀多少?”
“也就二百來兩吧,這是管家辦的,我不大清楚。”馬二侉子聽紀昀問話,忙湊上來答道:“連賞戲子的錢,大約四百兩就夠了。”他是個大塊頭,胖得雪雁補服都繃得緊緊的。又白又寬的一張臉上嵌著兩隻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紀昀閱人甚多,聽他滿口山西話,侉聲侉氣的,神情裏透著靈動,卻是半點也不傻,因笑道:“我兩年俸祿不夠你一夜揮霍。這麼有錢,還出來做官?”馬二侉子笑道:“老大人最是聖明!錢再多,當不得身份使。就是個鄉典史,不入流的官到你家,也得當神敬,當祖宗待。不缺錢了想著人來敬,憑做甚的事不如當官。如今就是府台縣令到我家,見我老爺子也一口一個‘老封翁’,這份子體麵必得當官才掙得來。這就好比闊小姐開窯子,不圖錢,隻圖個風流快活!”
紀昀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官場比了妓院,這個比方有意思!”一邊走,又問:“你在鹽道,一年有多大的出息?”
“兩萬兩吧!”馬二侉子舔舔嘴唇,“除了給上司冰敬、炭敬、印結銀子、生日禮、紅白喜事禮,還有孝敬上憲太太私房體己銀子,左右各方應酬……我不刮地皮,也不收賄,應份出入,賬目拉平,平安做官叔爺們就高興,另外還給我補貼。”
還有這樣做官的!紀昀心中不禁納罕,倒真的對馬二侉子有了興趣,說道:
“你這官當得瀟灑!”
“該得的銀子我拿了,不該得的絕不去要,該花的銀子不心疼——當官的不瀟灑,是因為他們十成力有九成用在了鬥心眼,在小路上擠扛的過,我隻圖平安,當然快活。”
“差使——你總得辦差使吧!”
“中堂啊!如今的‘差使’十個人的一個人就辦了,一個差使一百個人爭。我不爭,還落了多少個好兒呢!”
“你見了上司,總要遞手本,請安下跪打千兒賠笑說話湊趣兒的吧?”
馬二侉子也是一笑,說道:“那是當然,禮上應該。不過下頭官兒見了我,也是這一套。我這位分上下一算,能拉拉平,多少還有點餘頭兒——要做到您這門大官,這上頭就饒多了!”說著話,早已進了樓下園子裏戲台下。馬二侉子看了看,台下不遠不近擺了五張桌子,中間一席已有兩個翰林,方誌學在首席之側,那個帶著“蒙恬虎符”的翰林,紀昀也想起來叫賈浩軍,畢恭畢敬地站在方誌學對麵,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紀昀見菜肴上席擺得滿桌都是,眾人都眼巴巴看著自己,遂一把拉馬德玉到主席位上,又向阿桂、錢度哈腰一讓,笑著大聲道:“今天來了各路諸侯,專為阿桂軍門接風。我和錢度隻沾光兒相陪。席麵這麼豐盛,大家難得一聚,都要盡興。不過我們剛吃過,交情應份相陪,聊勉主人之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