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牙緊緊咬著,臉色蒼白得沒點血色,長長的眼睫下汪著淚。這一刹那間,海蘭察忽然覺得她很美,不像“大姐”,倒似個……心中一動連忙收攝,沉默移時才問道:“你還章德州作什麼?就在他衙門裏泡上,看他怎樣?”
“我才沒那麼下作呢!”丁娥兒恨恨說道,“家裏還有個半瞎老娘,我不章去她怎麼辦?”
“你總得有個打算的吧?”
“打算?”丁娥兒道,“我早想好了,刀子剪子繩子井,要命一條,要血一盆!”
她這般剛烈果決,饒是海蘭察殺人如麻,也被震得一凜,隨即一笑,說道:“你不要這麼想,這不叫辦法。這是要命!你要死了,你的老娘孩子誰管?再說——也太可惜了!”丁娥兒遂嘻嘻一笑,說道:“你是好人看來不假,就是透著……唉……”海蘭察笑道:“能落個好人也就成了。興許我能幫你點忙呢!”
“你?”丁娥兒黑嗔嗔的目光凝視著海蘭察,“你能幫我什麼忙?再說,我又憑什麼受你的惠?”海蘭察嬉笑道:“憑我們‘同舟共濟’這緣分呐!——你總共欠他們多少錢?”丁娥兒拿他也真沒辦法,況也漸漸熟慣了,嗔笑道:“一萬兩!你出得起,我就跟了你當使喚丫頭!”
海蘭察見她巧笑流眄,掠發挽首,三分嗔怒中倒有七分喜悅,原本無意玩笑的,卻真的動了心,怔怔地看著丁娥兒,一時竟沒想著章話。丁娥兒給他看得心頭怦怦直跳,好半日才章過神來,問道:“這會子傻愣著,怎麼像個廟裏神胎?”海蘭察歎息一聲,又是一笑,說道:“我是在想你方才的話,變了心的臉難看。可有時候,變了心的臉也會美得天仙一樣呢!比如你,在黃河上像個凶羅刹,到運河上,這會子瞧著像個活觀音——敢情高家哪個少爺看中了你,打你的主意,才逼債逼得這麼凶的吧?”
“你真不正經……”丁娥兒紅著臉啐了一口,歎道:“哪是他們少爺,是高老爺子那個糟老頭子……我反正就是一條,刀子剪子繩子井……”她又墜下淚來。海蘭察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又來了!不就欠他們錢麼?還了不就結了!”丁娥兒道:“你說得輕巧!一百二十多兩銀子呢?”
“你不是說一萬麼?”海蘭察笑問道。
“嘴臉!”丁娥兒嬌嗔道,“你不就是個屠戶麼——你有一萬?”
海蘭察嗬嗬大笑:“屠戶!——我就是個屠戶,要看殺什麼東西了——我做的大買賣,一百多兩銀子算得了什麼!你別這麼盯著我,不圖你報答,也不要你當什麼使喚丫頭。你的遭際可憐,我也是個同命人。沒別的,我樂意幫就幫定了。”他看看艙外兩個艄公都在忙活,從懷裏衣裳夾帶中抽出一張銀票,鄭重地說道:“你看,這是一張三千兩見票即兌的銀票!不夠你使麼?”
“呀!”丁娥兒驚得身子一趔,仿佛不認識似的從頭到腳打量這個年輕漢子,麵白如紙,聲音也打了顫兒:“你……你幹麼裝窮?你……你是……什麼人?”
“我真的是屠戶。”海蘭察見她唬得這樣,倒覺好笑的,收起銀票,適意地向糧包上一靠,說道:“放心!我不是刀客不是強盜,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將軍!”他頓了一下,又恢複了常態,嬉皮笑臉說道:“我的事呀……三天三夜也跟你說不清——現在我還是‘無賴’,你仍是‘潑婦’,還有幾天水路呢,容無賴慢慢與——‘觀音’道來……”
…………
德州終於到了。這裏西通石家莊直入晉省,東至濟南省城,南北驛道、運河雙向水陸碼頭,人煙稠密陸車水舟軸轆如流,名城大郡又是晉冀魯豫衝要通衢,自然熱鬧非凡。盡管農忙麥收,碼頭上人眾還是往來如蟻。接客的、送貨的、裝船的、套車的往來湧動,扛夫們拉著鹽包、背著糧袋和各類藥材瓷器茶葉包棉花布匹吆吆喝喝,加上賣扒雞賣小吃尖著嗓門兒的叫賣聲,就嘈雜得十分不堪。
海蘭察打定主意,上岸先兌出二百兩銀子幫丁娥兒還賬打發饑荒,然後到德州府衙門投案聽旨。丁娥兒心裏卻是說不出的一番滋味,又想著家裏老娘,又不知該不該接他這筆錢,更替這位落難將軍吊著一顆心。說“當使喚丫頭”當然是一句笑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認真地想了,可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這份情緣:自己是個鄉下窮寡婦啊……七上八下的心裏不落實,隻是發怔。
兩個人各懷心事下岸出碼頭,正中午日頭偏西時分,乍從陰涼的篷船中踏上焦燒燙腳的陸地,頭一個感覺就是地下踏實,不再那麼晃蕩,反而不習慣;再就是天空亮,日頭毒,亮得刺眼,連吹過來的風也是熱的,汗來不及流下就蒸發了,衣裳也是幹簌簌的。丁娥兒和海蘭察站在碼頭西一家客棧邊,都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無從說起,正沒做理會處,狗蛋兒鬧著渴,要喝水,丁娥兒心裏發煩,搡著他身子道:“我把你這鬧事冤孽呦!剛在船上叫你喝水你不肯,下船就渴了!——忍住!不許哭!”海蘭察勉強笑道:“這怨孩子麼?船近碼頭,水髒,燒開了也有一股味兒,大人都不願喝,他還是個孩子——那邊有賣桃的,還有甜瓜,我買些來,大家都吃。我也渴了呢!”丁娥兒便抱著孩子站在房陰下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