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說著,聽遠處樂聲細細鼓吹穿林漸漸近來,知道乾隆禦駕將臨。對望一笑,二人都轉身出來,乾隆已在對岸九曲板橋下輿,從容徐步過來,當即隨班跪了迎候。待乾隆到了橋頭亭,傅恒率先叩頭,稱道:
“奴才傅恒等恭候聖駕,給主子請安!”
“都起來吧!”乾隆略站了一下,看了看幾個心腹股肱大臣,含笑說道:“韻鬆軒雖也涼爽,沒有風,比這邊氣悶些,所以叫了你們來——隨朕進工字殿吧。”
眾人一一躬身聽命,隨乾隆身後亦步亦趨進殿。原以為殿中必定比外邊要悶熱些的,進來才知道,這座“工”字形殿宇東西南北四麵開通,厚重的穹宇,中間天棚藻井又加了一層,再毒的太陽也曬不透。中心須彌座設在十字衝口,無論什麼風向,都在這裏交彙,為防穿堂風傷人,四麵都敞圍著薄紗屏風,一色的黛青色金磚打磨得光可鑒影,踏上去覺得連腳心都森涼沁心。因殿宇深邃,為增光色,所有過道壁上,字畫擺設全無,嵌滿了人來高的大玻璃鏡,色彩各有不同,對影反射,即便一個人進來,也覺得滿殿都是人影晃動。幾個人進得這裏,不但滴汗全無,隨著陣風徐徐,竟還有些寒意。因乾隆進內殿更衣,幾個人肅立在禦座屏風前,有點像傻子進城,呆頭呆腦地東張西望。見乾隆從角門出來,“呼”地便跪了下去。
乾隆進殿前隻穿一件米色葛紗袍。出來時已套上了石青色直地紗繡洋金金龍褂,項上戴一串伽楠香朝珠,係著白玉鉤馬尾紐帶,青緞涼裏皂靴踏在金磚上錚錚作響,卻沒有戴冠,由王八恥捧著隨侍在旁。他顯得很隨和,適意地走動幾步,打量著嶽鍾麒道:“你還很精神嘛——廉頗不老,尚能飯否?——延清近來心疾好些了罷?朕下旨太醫院派醫士兩人,還有內務府派二十名太監到你府侍候聽用,他們都去了沒有?”
二人便忙都叩頭謝恩。劉統勳感動得聲音發哽。說道:“皇上給臣的待遇是親王待遇,斷然不敢當的。太監打發章去了,醫士不敢章去,留了一個住在臣府——其實臣的病不要緊,皇上賜的藥、蘇合香酒很效驗,務請皇上不必為臣的身體操勞。”嶽鍾麒卻是聲如洪鍾:“臣比廉頗小著十歲,雖不能頓餐鬥米,三大碗老米飯、二斤紅燒肉是下得去的——臣覺得還能給主子出把子力,出兵放馬去廝殺!”
“若論吃肉,還是紀昀。”乾隆一笑,沒有理會傅恒和阿桂,卻對紀昀道:“你這個紀曉嵐,不檢點呐!至朋密友小酌相會,原是人情世故,你怎麼請了一大群佐雜無職微員,蠅營狗苟之徒,一大院子搭起席棚吃酒?還是你下請帖!都察院有禦史劾你舉止不檢,有失大臣官體。朕雖留中不發,也不以你為然。”
紀昀連連頓首,說道:“聖主責得是,都察院也劾得臣是!不過……臣現在這位置,蠅營狗苟之徒來耨鬧逢迎的太多了。設這一筵,臣為拒客。”
“唔?怎麼說?”
“筵宴的主食是水角子。水角子的餡兒是人腳上的老腳皮!”紀昀說道,“臣全家一百多口男女齊洗腳,齊刮腳皮還不夠用,還向阿桂借了他親兵的三十多斤——吃了臣的老腳皮,這群人還願意再登臣的門檻麼?”
原來如此!乾隆先是愣著聽,接著不禁哈哈大笑:“老腳皮!啊——哈哈哈……”傅恒湊趣兒笑道:“好惡心人的,虧了紀曉嵐想得出!”劉統勳也詫異,“難道吃不出臭味兒?”嶽鍾麒隻是顫著胡子笑,阿桂笑道:“他說要借老腳皮和藥用。他那麼大學問我當然信——叫親兵們泡腳,都來刮——誰曉得他和的什麼藥?洗了又洗,漂了又漂,哪裏還有什麼臭味兒?”嶽鍾麒笑道:“兵部新分到我府的門官也去了的,怪道的我問他,紀大人做什麼好吃的給你們了!他說:‘菜也平常,隻那水角子是肉餡兒,誰也吃不出滋味來,不曉得是什麼肉!’他要知道是腳繭子,不當場嘔出來才怪呢!”
眾人又笑一氣,乾隆索了萬絲生絲冠來戴上,輕咳一聲,笑聲立止。他卻不立刻上須彌座兒,從案上抽出方才拆出的兩封折子,遞給傅恒,說道:“一封高恒的,一封劉墉的,都不長,你們傳看——真有意思,兩個逃將,一個在獄裏殺了個獄霸;一個在德州又殺了個惡霸,還都夾著一份姻緣情愛——”一邊說一邊就登了禦座,卻仍是和顏悅色,神清氣朗地說道:
“今日議的幾件事,昨兒都已有旨意告知了你們,一個賦稅,一個白蓮教,一個吏治,一個金川之役。嗯,還有訥親的處置。”
幾個大臣,連正看折子的傅恒,都抬起了頭望向皇帝。
“訥親——還有張廣泗,都已經鎖拿到了豐台。”乾隆一哂,淡淡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