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敏眼瞼無聲一跳,渾身勞乏一下子消失得幹幹淨淨,提著勁跟在尤琳身後,卻不進正房,直趨西花廳而來。一路兩邊牆角暗巷都站的侍衛親兵,都沒有留心,隻思量著如何應對乾隆問話。穿過月洞門西一帶花籬,果然聽見乾隆正在說話:“尹繼善不宜調來北京,已經有旨為外任軍機大臣,現在西安,一為整頓甘陝軍務,二為策應金川戰事……”勒敏因見和珅守在門口,正要說話請通報,和珅已閃身進去,便聽乾隆說道:“叫進來吧!”
“奴才勒敏謹見聖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頭道:“給主子請安!”這才抬頭,見乾隆居中坐在書案後,周匝擺著三大盆冰,阿桂身邊傅恒也在,都端肅坐在木杌子上聆聽乾隆說話。
“金川事畢,尹繼善還是要調章南京,兼兩江總督。”乾隆隻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順著自己思路說道,“尹繼善雖不在北京軍機處日常議事,你們要知道,加上廣東海關,朝廷歲入三分之二來自兩江!金放在別的省份也算能員,到金陵就應付不來。他學尹繼善結交士人,隻是學了個皮相。你們到紀昀那裏看看,江南圖書采訪局送來多少悖逆書籍!吏治也弄得一塌糊塗——暫且叫他維持,隨後調京再委——尹繼善不要來京。”
傅恒在座上略一躬身,賠笑道:“還是主子慮得深遠。兩江總督不是尋常卓異官員能任,確實沒有人頂替得尹繼善。奴才隻是覺得軍機專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蘆八瓢,按了這頭起那頭,秋後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阿桂怕忙不過來,商定了才請旨的——既如此旨意那就偏勞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謹慎去辦。你在軍中,連尹繼善也可用驛傳谘詢嘛。”乾隆莞爾一笑,“你其實還有不便說的話,繼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閑話,什麼‘江南王’之類,繼善也是栗栗畏譏憂讒、屢屢寫折子申說。上次朕召見他,又說及這檔子事,朕說你一日三餐起居辦事,沒有一件瞞朕的,調你出去也為去你這塊心病。國家有製度流官不能封王,若論你心地勞績,朕真想封你個郡王呢!好好兒做你的官,別聽小人嚼舌頭,朕以心腹寄你,又何必自疑?”
阿桂見乾隆舉杯啜茶,忙趨身捧壺給他續水,笑道:“前次奴才進京,在戶部見著尹繼善,奴才說‘東海缺了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你給主子進貢白玉床來了。他臉都嚇白了,說自家朋友還開這樣玩笑。他兒子慶桂在理藩院,繼善說應該跟我到口外練兵,呆在理藩院給主子出不上力,養成個酒囊飯袋可怎麼好?”乾隆聽了點頭微笑,這才問勒敏:“狀元公,到處尋你不到,哪裏會文去了?或者去尋花問柳了?你再不來,阿桂真要叫順天府去八大胡同查你去了!”
“奴才偶爾叫叫堂會,從不敢到那些地方兒的。像聖祖爺手裏的乙未科狀元葛英煥,被範時捷在會春樓裏從被窩裏赤條條掏到順天府給主子現眼丟人,幾十年都抬不起頭來。”勒敏起初進來時心裏忐忑,捏著一把汗,見君臣語對如家人同坐,溫馨隨和,早已平靜下來。忙在杌子上欠身作禮,從容笑道:“奴才授署湖廣巡撫的消息兒已經傳開,薦人的、托情的、說事的,從早到晚,家裏像個集市。今兒是肖路請客,他當漢陽知府,這筵真的難赴——奴才就出城逃席去了。”“你是望風而逃啊!”乾隆笑道,“肖路不是那位糊塗四兒的丈夫麼?朕問過考功司,才具中平,辦差勤謹,不貪非分之財,仍是跑堂夥計本色。傅恒,是你薦的人吧?”
傅恒忙道:“是吏部薦的,奴才照允請旨引見。肖路勤能補拙,耐繁瑣不怕辛苦,又不敢貪錢,這樣的官如今已是上好的了。”阿桂笑道:“傅恒這‘不敢’二字用得恰如其分。劉康一案他著實被劉統勳給嚇住了。上章悄悄兒跟我說,他分發萬縣縣令去見劉統勳,腿肚子哆嗦得直想轉筋呢!現在也曆練出來了,上章他說首縣十字令,我聽得笑不住口,如今官場真是那個模樣呢!”乾隆因也笑,問道:“什麼十字令,寫給朕看。”
“是。”阿桂笑著答應起身,躬身在案前抹紙濡筆寫道:
紅圓融路路通認識古董不怕小虧空圍棋馬吊中平梨園弟子殷勤奉衣服齊整言語從容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乾隆看第一個字已是微笑,到後來已是笑得身上發顫,喘著氣對三個大臣道:“你們都看看……真正形容得入骨三分。有這十字令,朕是知道官是怎麼當的了。”傅恒看了,臉上卻無笑容,轉遞給阿桂,歎道:“奴才曾見過的。從未入流官到軍機部院,都編有這類口令詞兒。起初也覺可笑,細想反覺可懼。百官庸庸碌碌、上行下效地蠅營狗苟,這是宰相之過。奴才夙夜思及,推枕而起,繞室彷徨無計可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