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請看。你問後半生,看紙背麵。”劉墉就燈影裏指著紙背說道。眾人一齊矚目,隻見“休”字的反麵,竟是逼真一個“兵”字,不禁愕然。劉墉多少有點得意,笑道:“你看,正是倒木根基,人臥其上。兵字原是立人之像,原是一條好漢,你年紀已不能再進行伍,那就是玩兵器的,必定身有武功。既是頂天立地人,又身懷武功,事業也就自在其中了。”
一個“休”字被他這般挖剔解析,雕刨鑿刻得如此玲瓏剔透,既解字又析疑斷事,講得絲絲入扣密不透風,眾人都是駭然暗服。劉墉啜茶笑道:“你這個‘休’字寫得像民間俗體‘樂’字,大榮大貴沒有,大凶大險也是沒有的,一身安樂是不用疑的——您先生問卜問字,還是起課打卦?”他忽然問那剛進來的縉紳道。
“我在江寧縣當差,我們東翁派我來請您到府裏拆字。”那縉紳也正聽得頻頻點頭,見問自己,從容一揖笑道:“在這裏聽忘神了,我自己也有一段心事,想請先生斷一斷。”
“你不是自有心事。”劉墉道,“你是替別人斷的,是麼?”
眾人都睜大了眼睛,縉紳也似吃了一驚,身子一探,問道:“你怎麼知道?這真奇了!”
“你口中說話,有金石之音,犀利如刀,”劉墉說道,“口下有刀,乃是一個‘另’字,你另問的別人。”
縉紳低垂了頭,半晌抬頭說道:“這真不可思議。我是奉了東翁的諭問的,問的是誰,連我自己也不曉得。”
劉墉凝神望著縉紳。那縉紳不慌不忙也到桌前,提筆寫了一個“”字,放在了他麵前,說道:“占病。請斷。”
“世字在草木之中,此病人恐有大凶之兆,是已經仙去了。”劉墉端詳著那筆極端凝方正的顏書,沉吟道,“問字之人也占居中,不是尋常官員,乃是一個貴人。子,非高大喬木,所以病者是個女的,而且身在旁支;葉處樹冠之上,乃是問字人的長輩,當是其父的如夫人。字有字形,不成之像,恐是因病誤用庸醫之藥而成——這是據字而斷,其言質直,乞先生見諒。”
那縉紳聽完,怔了良久,自失地一笑,搖著頭道:“真令人難以置信!——實言相告,我就是袁枚,奉了令尊和尹製台的令,專程來請的——這幾位大約就是天霸諸君罷?”黃天霸諸人原對這位不速之客心存戒備,至此才鬆了一口氣,梁富雲笑道:“我說麵熟呢——我見過袁大人斷案呢!”
“對店裏人說,我出去給人看卦了。”劉墉笑著吩咐黃天霸,“今晚興許章不來,明天到夫子廟設攤,有事你們那裏去‘拆字’。”說罷一讓手,說道:“子才先生,我自然叨光要坐你的馱轎了——咱們請罷。”
兩江總督衙門設在前明沐英國公府舊址,本來就規製宏大,雍正年間模範總督李衛是個好大喜功的,又大加修葺拓展,西花園之外,又在衙北征地三十畝,修起殿宇,與衙門銜連相接。殿宇是行宮規模,原是備著雍正南巡使用,最終雍正朝也沒有用上。現在乾隆有旨南巡,金又撥二百兩銀子丹堊一新、前府後殿,既不誤日常公務,又兼管行宮“門房”,這也是金做事細密之處。但這一來,外觀總督衙門,看去巍巍峨峨,蘊蘊茵茵,比著北京的親王府還要壯觀了。
劉墉和袁枚在馱轎裏,走了約一頓飯光景,下了轎來,已到總督衙門西偏角。一陣西風吹來,都覺乍然間心清氣爽。遙看天上星河薄雲如紗輕遮幽隱、黃黃的月亮穿霧慢移,給人一種隱約神秘的感覺。望著烏沉沉坐地而起高低錯雜的總督衙門,劉墉不禁歎道:“李衛尹繼善金太事鋪張了,這要花多少錢哪!這是借修行宮改建衙門呀……”
“都察院禦史竇光鼐參了一本。也是你這番話說——皇上留中不發。”袁枚一笑說道:“從北京到南京,一路驛道全用黃土鋪平墊實,砸得平如鏡實如鐵,要多少人力?從德州到蘇州、運河上所有的橋都重修,說是修,其實是拆掉加高好過龍舟,要花多少錢?——走吧,大官小官、商人百姓,各人想事都有自己的尺寸。別人的心我們猜不到!”
劉墉心裏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竇光鼐是他的同年,十六歲就中了兩榜進士,看去靦腆得像個閨門弱女,說話又木訥,同在翰林院共事時,都拿他當不經世事的少年看待,他竟有膽子拜章彈劾這幾個炙手可熱的封疆大吏!乾隆屢次下旨,嚴命各地官員不得為迎駕的事勞民傷財,“一切隨分供張,俱由大內籌辦”,既有這樣的彈章,為什麼又閃爍躲開了留中不發?……想想袁枚的話,自己不是皇帝,天心難測,也隻索罷了。移步跟著袁枚,在黢黑的總督大衙院裏左折右彎,從二堂西趨,沿甬道徑往花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