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報名而入,乍從暗處進入明燈蠟燭照得如同白晝般的花廳裏,都覺得有些刺眼。定了定神,才見是尹繼善和金兩個人在說話,忙上前行庭參禮。金沉著臉坐著沒動,尹繼善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把個算命先生請到我這裏來啦!來來來,請坐——坐這邊椅子上!”劉墉丟下鐵算盤在桌上,大大方方挨金坐了,袁枚笑道:“卑職不敢!《法門寺》裏賈桂的話,‘奴才站慣了’——金製台我們廝熟了,和大帥還是剛認識,怎敢放肆呢?”話這樣說,卻也隨隨便便坐了。
“什麼大帥不大帥!”尹繼善笑容可掬,“文章千古事,這個官位有什麼意思!你的《詩話》,《小倉山房集》散篇我讀過幾篇,早就想結識你這‘才子袁’了!”
這四個人中除袁枚和金稍熟稔一些,其餘各人都還算陌生人,就是金和尹繼善,也都是天各一方的封疆大吏,除朝會偶爾麵,點頭交情而已。諸人差使地位天懸地隔,在這樣一個奇特的場合相遇,本都心存幾分矜持,但被尹繼善幾句調侃,頓時滿座春風,都是心中一片溫馨。劉墉性本深沉,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禁麵帶微笑,心中暗讚:“怪不得號稱國朝第一倜儻總督,這份瀟灑,這份循禮親情透著豁達明爽,官場哪裏再尋得一個?”因椅中躬身問道:“卑職正在店中安排破案的事,大人夤夜召見。可否容我見過家父,再過來領訓?”
“延清老中堂在北書房接見海關道和巡鹽使。”尹繼善輕搖一把素紙折扇蹺足而坐,微笑道:“你的差使我們不過問,今晚是見見袁子才,有些政務上的事。是令尊叫你過來的。你等一會子就會有人來叫。我們閑聊一會兒——老金,發什麼呆呀?還在想金輝的事?”
“我不想他。我和他毫無瓜葛親,一查宗譜就清楚——那群禦史都是吃飽了撐的,竇光鼐少年新進,又有些痰氣,我也不計較他。”金的神情憂鬱,撫膝歎道:“我想兩件事,一是我從州縣做到府道,又任幾任巡撫。半個天下轉遍,肥缺苦缺全有,怎麼南京總督就做窩囊了呢?再者就是,我除了養廉銀子,餘財分文不取,無論軍政、民政、刑罰、財政,還有當地縉紳名流,都是竭盡全力維持的,怎麼臨離任連個攀轅請留的也沒有,連把萬民傘都沒有?好像這個地方有我和沒我毫無分別?我這個總督太憋氣,我不如袁子才!”又長歎一聲,撫著額前稀疏的頭發,白須顫顫,聲音也有點顫顫,“唉……我是老了,不中用了。”
尹繼善凝神聽著,站起身來佇立片刻,突然一笑,說道:“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啊——大家還是極敬重你的。南京這地方和河東河西諸省不同,大事要認真,小事要糊塗——你太想把這裏治得井井有條,讓它湯水不漏,這就不免過於求全了。如今江南省除了軍政務、財賦、文政,其實還有海關、鹽政、漕務,洋鬼子的事也不少,我在這裏當了十幾年的總督,去兩廣才一年多,章來就看得眼花繚亂——能料理好不能也是一本糊塗賬呢!袁子才是瀟灑文人,瀟灑治郡,你說不如袁子才,我們誰比得他呢?上章傅六爺和紀曉嵐提起子才,還欣羨得不得了呢!”
“製軍這話叫我哭笑不得。”袁枚在旁笑道:“這小小江寧縣,在南京是塊踏腳石,誰都可以踩一腳。哪個衙門一句話,我都得‘等因奉此’跑折狗腿。沒聽人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附廓省城,惡貫滿盈?金是知縣一步步做上來的,竟沒聽過這話。”一個忍俊不禁,竟自噴茶捧腹大笑,精神頓覺爽快許多。
尹繼善嬉笑之間容光煥發,對袁枚道:“我在廣裏讀過範時捷寄來你的《秋水》篇。嗯……‘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山而寒山不起’,令人心折啊,直可和《滕王閣序》‘落霞孤鶩’前後輝映——我已給紀曉嵐寫信,薦你赴‘博學鴻儒科’,像你這樣少壯的人選可是鳳毛麟角喲!”劉墉原不知父親傳喚有什麼要緊事,坐著尋思,此刻也被逗起興來,問道:“上次在莊親王府會文,有位老先生文章裏有‘國馬’、‘公馬’兩詞,不知是什麼意思,想問問紀公來著,出京匆忙沒來得及。不知能否見教?”
“‘國馬’‘公馬’出自《國語》,韋昭作注。”袁枚誠摯地說道,“至於當做何解,枚不敢妄自揣猜。”
“能知道二馬出處,我也就知足了。”劉墉滿意地點點頭,“何必一定要知確解!”
尹繼善因薦袁枚博學鴻儒科,也想考問一下他的古學,在旁問道:“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你知道麼?”
“知道。‘父馬’出自《史記·平淮書》。”
“能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