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嚴父孝子心長語重 風流郡守詠詩判案(2)(1 / 3)

五月初六南京水西門燒一場大火,民間謠傳有一美少年呼風引火,袁枚帶千餘軍民用龍頭水車救滅,第二日便又鬧起蝗災,將南京周匝草木嚼掃一光,至五月初十一場龍卷風,拔樹倒屋,崩坍魁星閣,卷走清虛觀大銅鍾,又吹走城東韓家女子,飛出九十裏開外的銅井村……事事驚世駭俗,又件件鑿然有據。案子直拖了兩個多月才開衙審理,是傅恒軍機處下的廷諭,讓金“涼一涼,放一放,觀動視靜再施為”,饒是如此,誰不要看這個被風卷到天上,又落地無恙的“神女”是怎生一個模樣?因此,天色不明,金陵縣四鄉八裏、僻村窮壤的人流便趕集般湧向這片校場。

劉墉趕到時看,跑馬箭道和閱校月台上已是萬頭攢動,無數如蟻的人有老有少有婦有幼,有的吵叫有的哭鬧有的說笑,鹹水鴨板鴨攤子香果酥糖冰糖山楂串兒餛飩水煎包子麵食湯餅叫賣聲,和嗡嗡嚶嚶的議論聲攪成一片,連校場牆頭上,衙外老樹椏上都坐的是人,一邊說話一邊對緊閉的衙門指指點點。劉墉尋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角落,擺出拆字卦攤來,已是擠得順頭汗流,便聽遠處一群人似乎約好了喊號子般齊聲高呼:

“袁大人,是清官,審嬌娘,咱們看!”

“袁先生,斷案明,開衙問案看得清!”

“請袁太爺衙前斷案,我們要瞧公斷了……”嚷叫聲中夾著齊聲拍掌,口哨說笑亂七八糟。劉墉驀地湧上一個念頭:這群人要作起亂來,這座縣衙,還有什麼總督衙門之類頃刻之間就會化為齏粉,又想乾隆的朱批密諭,不禁自嘲一笑。正胡思亂想間,賈富春熱汗淋漓地擠了出來,到卦攤前蹲下,說道:“毛先兒叫我好找。先去夫子廟,沒見,猜你是到這裏了,還真猜準了!”

“你先生問卦,還是測字?”

“不是我測,是我們老板!”

“你們老板在哪裏?”

“在褲子襠。”賈富春笑嘻嘻的,卻壓低了嗓門,“有人盯你——你起身隻管走,我和富雲悄地跟著護你。沒事,是兩個倥子!”說罷便起身。劉墉剛站起來,便聽千萬人一聲興奮的鼓噪歡呼,“袁太爺升衙,噢嗬……”劉墉蹺腳看時,果然衙門已經大開,所有的衙役手執黑紅水火棍都一字站在衙外,正在推著向前湧動的人群,呼喝著虛打,再看衙內,袁枚頭戴白色明玻璃頂戴,穿著白鷳補服,套一件八蟒五爪袍子,翻著雪白的袖裏正在出衙,劉墉一笑,隨即轉身向外擠,一眨眼功夫便淹在人海中。

袁枚氣度嫻雅,滿麵春風跨出縣衙門檻,雙手撫琴般向下按按,滾騰翻鬧的人聲由近及遠便安靜下來。

“父老鄉親們!”袁枚擺手命衙役後退,淵亭嶽峙立在衙前滴水簷下,朗聲說道:“大家願意看我袁某人明審這案子,我順從民意,在這裏立地斷案!”見人群騷動,袁枚微笑著閉上了口,移時稍靜,又接著說道:“但今日人太多了,如果攪鬧吵嚷,你們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我隻要三丈空地審案,你們圍觀靜聽,一定是審公斷明,各造人歡喜。如不能遵這個命,我寧可改日再審。如能答應,誰要在裏麵滋事,你們將他揪我麵前發落。這樣好不好?”

“好!”

上萬的人一齊轟鳴道。

“這就是遵法循良的好子民了。”袁枚一副牢不可破的溫馨微笑,萬人攢集的校場上,雖然偶爾也有人咳嗽咳痰,有小孩子的吵叫聲,但他的聲音爽亮,連後邊的人也聽得清楚:“請前麵的鄉親席地坐下,我就在這台級上頭斷案。斷得公,不要鼓噪;斷得不公,也不要鼓噪,寫揭帖遞到東邊總督衙門,一句話的事,我這個縣令就不是縣令了。”說著向眾人一躬,雙手向前邊的人箕張禮讓:“請,請坐……哎,對了,老人家慢點,那是您兒子吧?扶著點你父親……”

其實此刻尹繼善、金和江南巡撫範時捷早已聞訊趕來。為怕出亂子,督撫衙門和南京城門領的兵丁都已傾巢而出,散在校場四周防變。尹繼善幾人都在縣衙門房坐著,隔亮窗觀察動靜。見人們如此循規蹈矩,前麵坐,後邊退,仍是秩序井然,都是一顆心放了實處。範時捷最愛嘲噱罵人的,不禁笑道:“袁枚這龜孫縣令,平日瞧著酸不嘰的,還真有點門道。”尹繼善口中從來不說粗話,笑道:“你看子才那姿勢,這真叫撫琴而治!”金和範時捷卻玩笑慣了的,笑道:“哪像你這老烏龜,動不動竹篾板子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橫飛!”說著,三人接著往外看。

“原告、被告、銅井鄉的典史裏正人證,都帶來了麼?”袁枚立在滴水簷下的石階上,章身問身邊的師爺道。

“章明府大人,都在簽押房侍候著呢!”

“請,請原告。”

用“請”不用“帶”。人群立時一片竊竊私議聲,但頃刻便安靜下來。原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秀才已跟著衙役出來。他大概從沒有這樣出眾,萬目睽睽下慌亂得臉色慘白,腳步踉蹌,過門檻時幾乎絆倒了,雙腿顫得直要跪下。袁枚道:“你是讀書秀才,天子門生,不要跪,沉著氣聽我問話。”

“是……”

“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裏?”

“學生叫李登科,家在,家在……”

“不要慌,就像跟家人說話一樣。”

“是。”幾番鼓勵,李登科似乎橫了心,口舌立刻也就便捷起來:“在牛頭山西北的李家屯。”袁枚點點頭,“你告的是城東虎踞關韓慕義是吧,你們原是下了媒聘的姻親。五月二十六定好了的合巹之禮的。花轎抬上門去,你拒不接納,女家打傷了你家守門長工,可是的?”李登科躬身答道:“老父台明鑒,我五月十五已經申明退婚,他們二十六又送親上門,哪有這樣無恥的?學生是讀書人,不會打架,所以告官糾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