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鬧事的不究,毀傷人命的不問,卻判易瑛枷號三月。易瑛一聲也沒有哭,出獄後跪在父母墳前磕了三個頭,便攀山直上白雲嶺舍身崖。
當時是怎樣的情景?秋末的西風呼嘯掠山而過。衣衫、散亂的長發都在獵獵急抖,雲層像白色的長河從舍身崖下流移向東,偶爾一處稀薄,像隔著深水透見水藻蕩動那樣的感覺,遙俯滿山的鬆林和雜樹搖動。傳來陣陣河嘯一樣的鬆濤聲。站在這樣孤峭得刀切似的懸崖頂端,她覺得世界大得無法想象,漫漫雲湧波濤中突兀的山巒像無數陡峭的礁石直綿延到極目處,自己又像秋風中的一片紅葉,淒涼無奈地飄零凋落……
“我有什麼罪?”她喃喃對著蒼穹說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天啊!您……可您為什麼這麼不公道?這麼大的世界,怎麼容不下我一個尼姑!”她心中突然一陣空明:“觀音娘娘也是女人。我奔您去給您捧瓶兒……”她嘴角抿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正要縱身跳下這雲海彌漫的峽穀,忽然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孩子,慢來——”
易瑛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她顫栗了一下,章過頭看時,卻是一位老人撫鬆而立。老人鶴發童顏,相貌奇古,卻是時人裝束,穿著件土黃短褐,脖子上盤著的辮子都雪白了,一雙青布芒鞋滿都是灰塵。她一鼓作氣爬上白雲嶺極峰,身後跟著這樣一位老人,居然毫無覺察!刹那間,她仿佛覺得有一位神仙站到她跟前。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說道:“我就在這山裏采樵,讀點書,也練點吐納工夫,常到鎮上賣柴沽酒。活了這把子年紀,沒見過神仙,也不信有神仙。因為如果有神仙,他就應該能見到世人這般樣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該見善不度見苦不救。”
易瑛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老人的話她不全懂。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搖動起來,而後開始複蘇,有了知覺與溫暖。她淚水靜靜地淌著,望著老人模糊的身影,淒涼地說道:“我的罪不過是爹媽給我生得俊。我愛幹淨,愛清靜,這世道為什麼不能容我?原來還係念著我可憐的老爹,現在,我該給自己尋一份長長遠遠的清淨了。這世道真髒,髒得連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歎息一聲,“這山上開滿的是山丹花、杜鵑花,野桃花杏花梨花開時,也是一坡一坡的。過往的行人都滿不在意的。可是,偶爾草叢中開出一株野牡丹,或是碗大的芍藥,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者砍柴的粗漢,也會特意地費力氣,專門為折斷它爬著陡坡過來。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貴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許另是一番際遇。可你偏偏生在這裏,這裏的水土不養這樣的‘花’。”易瑛咬了咬皓齒,望著在雲層中流移的山巒,久久沒言聲。老人道:“你太弱了。想過沒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斷的花,是一株長滿了刺的花,觸一觸就刺得流血,人們還敢不敢傷你?”
易瑛疑惑地望著老人,搖搖頭。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藝高強的女刀客,劍俠,誰能傷你?如果你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誰敢冒犯你?”
易瑛仍舊搖頭。
“你不是有一部《萬法秘藏》的麼?”
“您怎麼知道的?”
“有人造謎兒,就有人會猜謎兒。”
易瑛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看不懂……有幾段看得懂,試試也不靈。沒有用處的……”
“有用。我給你個實證,我可以教你。”老人道,“你看這舍身崖,跳下去的人有沒有活出來的?”
“沒有。”
“你不是來跳的麼?”
“是的。”
“那麼你跳下去!”
易瑛俯身看了看這萬丈深淵,掠過的嫋嫋雲層下,是五顏六色斑駁的雜木叢林,在山下看去巍峨高大的望夫石峰,從上俯瞰下去,小得像一粒花生,她突然一陣怯懦,猶豫了,覺得眼暈……
“你不敢了。”老人笑道,“看我的。”易瑛一愣怔間,那老人已經縱身跳了下去!
易瑛驚呼一聲,一下子撲倒在崖頂的岩石上,隻見老人穿過雲層筆直地墜落下去,直貫望夫石峰……她嚇呆了,直著眼盯視,眼見那身影越去越小,變成一個小黑點,變成塵埃一樣,忽然像是穀底吹起一陣飆風,那塵埃在風中又波伏飄動起來,隨風蕩動著又漸漸升起,直升在雲層中。越來越看得清楚,連老人的衣袂麵目都看得一目了然——與其說他是在“駕雲”,不如說是在雲海中浮動遊泳,時而浮,時而沉,時而仰,時而俯,時而倒植,時而直立,竟是翻滾起落從容裕如!……足有移時,老人微笑著移步登“岸”,腳踏實地又站在易瑛麵前。問道:“有沒有折不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