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枝花蟄居憶往事 紅陽教聞風思造亂(1)(3 / 3)

“您一定是老天爺派來度化我的!”易瑛匍匐了下去,“就這樣死了,我也不甘心……收下我作您的女兒吧!”

…………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老人叫宋獻策,原是大順李自成闖王麾下的軍師。清兵入關,曇花一現的李順王朝崩潰不可收拾,宋獻策隻身逃離亂軍,隱居桐柏山中采藥煉氣,算來已有一百三十歲的高齡了。

七年之後的一個夜晚,桐柏山山風呼嘯,大雪彌漫。煢煢螢燈之下,但聞窗外的鬆濤聲翻江倒海價響成混沌一片,雪片擊得窗紙都簌簌抖動,風雪鬆濤仿佛搖撼著整個山巒,要把這三間石屋拔起來似的,連屋頂的石板瓦都被掀得一翕一動。宋獻策像平常一樣,吃過晚飯,默坐石炕上搬運周天,移時,忽然開目說道:“瑛兒,我要去了。”

“老爹,”易瑛正在炕下添柴,停住了手,詫異地問道:“這種天氣,到哪裏去?”

“我快一百四十的人了,還能到哪裏去?”

“爹!”

“佛所謂涅,道所謂衝虛羽化。”宋獻策淡淡一笑,“孔子之學是治世之學,還是他說的是,也就是‘死’字罷了。”

易瑛手中的柴“當”地落在石板地下。她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注視著宋獻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您跪到這裏,聽我說。生死大道,其理難明,也就因它是最尋常的事。”宋獻策臉上泛出潮紅,盯著易瑛道:“學道學到精微處,反而不知最尋常的事,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條。”

易瑛直盯盯望著他,她還是不敢相信。

“你所學道術,防身有餘,攻敵不足。”宋獻策喟歎一聲,微仰著臉思索著什麼,又道:“我師父那是何等的能耐!出山時他反複叮嚀這話,我還是忘了——一入紅塵,五色俱迷啊……”

宋獻策的龐眉白發一動不動,古井一樣深邃的眼睛凝矚在燈影裏,聲音在混茫的鬆濤裏顯得格外清晰,卻是愈來愈弱。易瑛此刻才意識到他是給自己作遺囑,心中猛地一陣悲酸,淚水已經無聲迸出,忙叩頭道:“女兒不敢忘……道術無窮,女兒還是井底之蛙,決不在人前逞能……”

“道是一章事,術又是一章事,不要全然混淆了。”宋獻策臉上已退了潮紅,漸漸蒙上一層土灰色,大手印舉胸運功,徐徐說道:“你起意作念,踽步罡鬥,也許能讓外麵雪住風停,但周天寒徹仍是嚴冬,一停咒便雪更大風更猛……誰也變不了這個!條條大路通北京,向北走就是‘道’,你能縮地之法,日行千裏,卻不向北走,‘術’能通神也仍是北轍南轅。”

易瑛聽得懵懵懂懂,雙手據地仰望著他,顫聲說道:“請……爹爹指點迷津……”

“寂寞空山,淒迷風雪……”宋獻策的聲氣絲絲顫抖,聽得易瑛心裏發瘮,卻也還話語真切,“既是‘迷津’,何能‘指點’?我替你看過:終身不出桐柏,發心修持以劫應劫,或可安度餘生。不然,天地雖大,恐怕你難以安身立命……這實在是過來人的話,你聽得進去麼?”

“聽得進去……”

“永不動無名。聽得進去?”

“聽得進……”

宋獻策長長籲了一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秀發,說了句:“可惜呀……”手便鬆弛地垂了下去,任易瑛如何踴號啕千呼萬喚,隻是垂首不語,已是奄然物化。一代宗匠、儒道雙修的並能之士,輔佐李自成縱橫天下,叱吒風雲,統率百萬雄師搗破北京的人傑,就這樣悄沒聲地在風雪桐柏山中與世長辭……

“爹爹,爹爹!師父,師父……”易瑛失聲慟號,她覺得周天一片漆黑陰寒,壓得自己氣也透不出來,輾轉反側苦死掙紮間,突然醒轉來,但見織弓猶握,黛筆尚在,窗外秋蟬長鳴萬樹斑斕,室內息香未散幽香嫋嫋——兀自滿臉淚痕,卻原來是南柯一夢,隔窗猶自聽得海子對岸春香樓歌女侑酒的唱曲兒聲:

簾前記執纖纖手,堂中細酌盈盈酒,語軟情溫,惆悵巫山一段雲,背人特地留儂住。驚風又拂衣衫去,無問無愁,萬喚千呼不轉頭……

易瑛不禁失笑:“大白天的,我這是怎的了——從來沒有這樣兒的!”忙忙洗了臉,攏頭掠鬢才了,便見唐荷進來,因問道:“瓜洲渡那邊有什麼消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