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長生和薛白長舒水袖翩翩起舞,滿台翠搖紅影間雙雙襝衽謝幕。滿場一片鼓掌喝彩聲裏,裴興仁靳文魁先過來說話,魏長生和薛白也過來廝見,葛氏帶著幾個歌伎也湊了進來議論戲文,把個官座包廂擠得滿滿的。七嘴八舌有說戲演得好的,有逢迎高恒“懂戲”的,好不熱鬧紅火。
“八爺今日玩得高興。”裴興仁見人多,站著說話不便,眼見園子裏人已散盡,笑著對包永強道:“你戲台子後邊還有兩通間雅室,專門待客的。姨太太們要陪高司官搓牌,預備點夜宵點心什麼的,好生侍候。賬一總兒在我那裏開銷。遲了你安排大人歇息。翰林院來了個編修,要見見;還有卜義老公兒那,說有客沒來看戲,怕是不歡喜,我們也要去應酬一下。”高恒問道,“翰林院誰來了?”“方才師爺跟我說的,叫竇光鼐。為圖書征集的事來的,到南京路過這裏。”裴興仁道,“這人有些痰氣,紀公又很賞識他學問,不見見不好。”
高恒掏出懷表看了看,才剛未末申初交牌時分,笑道:“忙什麼,早著呢!就說給我章事兒,怕他什麼?咱們下樓搓幾圈,把你的公事說說,用了點心再走不妨的。”
於是眾人一齊下樓,徑上後台。葛氏等眾人等坐在戲箱上說閑話,看魏長生薛白和戲子們卸裝。包永強便帶他們到雅室來。高恒看時,屋裏春凳桌椅俱全,東山牆大炕上還張著一幅楊妃出浴圖,窗明幾淨十分安靜幽雅,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裏比公廨、簽押房僻靜得多,看來你們是這裏的常客了。”靳文魁對包永強道:“你先去,我們說會子話就走。待會兒把這八仙桌鋪上毯子,取一副新象牙牌來。”包永強賠笑聽著,連連稱是退下。
“你方才說什麼來著?”高恒坐了正中椅上,屏氣啜了一口茶,用杯蓋撥著碗裏浮沫,似笑不笑問裴興仁:“揚州還會虧空,真是聞所未聞。我就知道客不是白請的——到底是怎麼章事?”
“您是財神,哪裏知道這裏頭的瑣碎煩難。”裴興仁苦笑道:“揚州是百姓富官窮。掏實話講,要單指那幾個養廉銀子,我們都得窮得賣褲子,老靳手下有幾千人,能吃點空額;我呢?一靠打官司——也不敢冤了人,瞅準了不痛不癢的糾紛,又是富戶的,拘了人證折騰著慢審。兩家息訟能送點好處。結結實實打贏了官司的,謝我公道,我也敢笑納一點。可揚州這地方過往官員有多少?來兩江的、到福建的、江西的,甚至出差到安徽、山東、湖廣的京官大老,哪個得罪得起?哪個不要應酬?不從庫銀裏支借一點,日子過不下去呀!”靳文魁笑道:“我那裏也是一樣。比如說您高大人要視察我營務,兵士們衣裝太破爛的,得換新,營房得翻整,破戰艦得趕緊修,不應酬成麼?也在庫裏借銀子呢!”
高恒手托下巴靜聽著,點頭道:“這都是實話。庫裏有銀子,官兒沒錢辦差,天下皆然。你們缺著多少?說說看。”
“不敢獅子大張口,”裴興仁齜著黃板牙一笑,“八爺把揚州今年的鹽稅移給我們揚州征收,大約能得三十萬。錢度銀台來了,我們再要一點,虧空也就差不多補齊了。”說著,將一個削好的梨遞過來。
高恒將梨放在盤子裏,一個勁沉吟,撮著牙花子為難地說道:“鹽稅是國稅,戶部查了幾次賬了,幸虧錢鬼子跟我交情不壞,說了許多好話。劉統勳爺們在南京,一為迎駕,二為破‘一枝花’案子。前些日子南京有人來信,說劉統勳問金,知不知道我和錢度運銅的事。我看這爺倆純粹是吃飽了撐的,想攬盡天下的事!那是給老佛爺造銅佛,往圓明園裏請的——我等著他們查!”他說得唾沫四濺,忽然覺得離了題,略一頓,心裏突然泛上一個主意,極爽快地章答二人:“可以把揚州鹽稅給你們,瓜洲渡鹽運司過往鹽船,你們也可征一成,鹽政收兩成——這樣,你們能征一百萬!”
一百萬兩!靳裴二人都睜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恒的心裏也在急速轉著念頭:他偷運銅想造銅器大撈一票,德州事發,眼見遮掩不住,先發製人上本謝罪,說明是為孝敬太後使用,劉統勳就是撞死在乾清門也告不贏他。但鹽務虧空是明擺的事,而且也擔心劉統勳追查從前販銅的事,所以從鹽稅上設法。借去年“蠲免天下賦稅”這個聖旨,免去官鹽稅,由鹽商官賣私鹽,除了填平虧空,還落到手四十多萬銀子。現在再交一些地方征稅,就把鹽政賬目搞得糨糊一盆,恐怕把戶部累死也查不清楚——想到這裏他真想跳起來鬧一嗓子二簧。興奮之後,高恒冷靜下來說道:“你們不要驚詫。這一百萬我不能說是給揚州填虧空的,那沒有道理。這錢用來籌備迎駕的。至於你們怎麼花用,要造個冊子彌補平了,給我一百二十萬的收據——要知道,我也有應酬虧空呀!”
“是是是!好好好!”裴靳二人心裏高興得直跳,又佩服又感激,連聲答應。裴興仁道:“這真幫了揚州府的大忙,揚州的老百姓也沾八爺的光兒了!”
“你們夠朋友,我當然講義氣——嗯?”高恒笑得臉上放光,瞟一眼隔壁,意味深長地衝二人點點頭。二人自是心領神會,即便笑著起身告辭。高恒道:“忙什麼,玩一會兒。吃過晚飯再去——竇光鼐這人我知道,才學是不壞,為人刻薄寡趣,和他一處沒意思。現在準是夏正雲陪著他,你們去遲點,不要吃酒,匆匆忙忙的,他還以為你們辦差勤勞,心裏歡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