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了手,幾個藏民對視一眼,沒有硬再起身。
“至少你還能講漢話的罷?”傅恒對那黑衣女子問道:“叫什麼名字?”
“色勒奔·卓瑪!”
“色勒奔?”傅恒冷冷一笑,“隻怕說錯了吧——應該是莎羅奔才對的罷!”
那女子極輕蔑地瞟一眼傅恒,高傲地仰起了頭,說道:“莎羅奔是我父親的弟弟。我是色勒奔故紮前妻的女兒——我叫色勒奔,不叫莎羅奔!”
“是麼?”卓瑪這一說,不但軍帳中將佐們詫異,連深知底蘊的傅恒也吃了一驚,他目視著燭火,眼睛瞳仁灼灼生光,心裏急速轉著念頭,舒了一口氣,俯仰了一下身子,說道:“你說的不對了。色勒奔——你的父親,是莎羅奔殺死的,他還搶走了你的繼母朵雲——你看,我不是對你們一無所知吧?莎羅奔背叛朝廷,抗拒天兵,你要報殺父之仇奪母之恨,你該幫我的,怎麼反來刺我?嗯?”卓瑪直盯盯看著傅恒,說道:“你們漢人都是蠢豬!——當惡狼圍起羊欄的時候,所有的羊都會抵抗惡狼。這個道理你懂嗎?”
傅恒格格一笑,說道:“可惜我也不是漢人,當不得這個‘蠢豬’——如果說我是蠢豬,莎羅奔派你來刺我,你不是被蠢豬生擒活捉了麼?”
“那是你們人多勢眾——”
“還是的嘛!”傅恒撫了一下受傷的左臂站起身來,在木圖邊悠著步子,平靜地說道:“可見你也知道我們得天時之正。逆天行事禍不旋踵,所以——”卓瑪一臉譏諷的笑容,打斷傅恒的話:“所以前頭有個慶複,接著又來個訥親!前後丟了十幾萬條屍體在金川,泡在泥壇裏,冬天都是臭氣熏天!”轉臉嘰咕向藏民們譯了,藏民們聽得哈哈大笑,軍將們也想笑,低了低頭,沒敢。
傅恒臉色陰沉,雙手輕據木圖,喑啞的聲音帶著沉重的威壓,說道:“方才是你七人對我一人!身已就擒,還敢饒舌?你們的屍體也會泡在這長江裏喂鱷魚的!”
他的目光凶狠異常,卓瑪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坦然,無畏地望著滿帳清兵將官,不屑地哼了一聲。
“來人!”
“在!”
“把他們統統拖出去!”
“喳!”
“給他們鬆綁,送盤纏——放他們章金川,光明正大地和我戰場上見!”
……滿座軍將頓時愕然,馬光祖兆惠海蘭察也是心頭一震,都把目光盯向傅恒。卓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惶惑地看著這位清軍主帥,似乎在揣度他的用心。傅恒順手在木圖邊提起一包月餅,走到那孩子身旁,對通譯官道:“給我翻譯——方才那一刀是你紮傷我的……你是色勒奔的娃子對吧?準頭很好,氣力還不足啊!……這是月餅,很好吃的,帶章去給你的阿媽吃——這月餅不是招討大將軍傅恒給你的,是滿人大叔傅恒給的,這樣你就能接了。哎……好,這就對了……”他的話沒有譯完,那娃子已經淚水奪眶而出。
“我敬重英雄。”傅恒站直了身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豫讓漆身吞炭三刺仇敵而不成,仍是千古俠義嘛——放他們走路!”
幾個藏人都覺得撲朔迷離,恍惚如對夢寐,夢遊人似的惝恍著退了出去。萬獻一直站在旁邊看,也是眼花繚亂神移智迷,問道:“中堂大人,要不要縣裏把他們拿了?”
“我放人,你縣裏敢拿?”傅恒一笑,“坐了一處賞月!為什麼要放——你們聽我說。”
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
“敬重英雄是一條,但英雄該殺也要殺。”傅恒說道。燈光下,他的神態顯得格外安詳從容,款款而言:“他們是金川內訌逃出來的流民,護族護鄉自己商量了來刺我的。這個卓瑪和莎羅奔有殺父之仇,決不會奉命來刺我。這又是一條。前番兩次征剿,莎羅奔一直留著和朝廷講和的餘地,並不趕盡殺絕。他不想舉族滅亡,也不會對我做絕了,所以肯定不是莎羅奔派來的刺客,這是第三條。有這三條,殺了他們於軍於政沒有半點益處,所以不能殺——大家吃瓜——可惜一場廝打,牛肉摻沙不好吃了——海蘭察,你發什麼怔?”
海蘭察還在品味傅恒的“三條”,說道:“我是想,那也不能放人呐!太便宜他們了!”
“我也便宜。”傅恒咬了一口瓜,仔細吐著子兒笑道:“我們就是全勝,也不能駐紮在金川,也不能把金川人殺盡吧?留一點蒂兒,讓他們仍舊窩裏打炮,省我們多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