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勳蹙額皺眉,在幾旁欠身道:“臣心裏不好過,也正為主子說的這話。高恒與錢度合夥販銅,銅船被扣了三艘,他用太湖水師標統方彪的兵護船,人贓俱獲。僅此一項高恒和錢度實得三萬銀子,其餘的銅政司都有賬可查。這已經是死罪。官賣私鹽更是令人驚心動魄——雖然毀了賬,但金輝舉發四川成都鹽道請發運私鹽引照,也有鐵證。成都道已拿出高恒的親筆手諭,這一筆賬就是七萬銀子,高恒得了一半。十八行省二十七鹽道,這筆賬算下來抵得朝廷月均入庫銀兩!當然,這些銀子一半要分給合夥謀私官員下層吏屬,原來鹽務曆屆虧空的近二百萬也是這銀子填還的。總落高恒手的,我和繼善一估再估慎重衡量,最低不下一百萬兩,所以,這案子其實是銅政事發,鹽政主犯。”
乾隆聽得心下駭然,臉色也變得鐵青,兩手緊握著椅把手,掩飾著心中極度的震怒,良久,方幹笑一聲道:“原以為他隻是荒淫無恥,想不到是這麼大一條豺虎,而且上下勾連表裏為奸!朕真是失了眼,原還想再栽培出第二個傅恒呢!”
“君子或不能兼而有才,凡小人莫不有才。”紀昀沉吟著說道,“高恒辦差幹練精明,和錢度一樣,不是無能之輩。其實,失察的是我們幾個軍機處的臣子。記得兩年前主子就說,高恒、錢度似乎德行有虧,叫我們留神,一年前又下密旨,著查實鹽務虧空整頓情形。他那樣地位,又能幹事,且人緣極好,不是主上聖明燭照,誰能疑他是神奸巨蠹?”這話雖不無曲意安慰之意,但確實也不是虛言逢迎。幾個軍機大臣忙於賑災征賦、籌劃金川軍務、官員提調升黜,中間還出了張廣泗訥親的巨案,都沒有怎樣留心高恒錢度的行為端倪,也是實情。乾隆聽了,顏色便漸漸霽和,又問尹繼善:“高恒如今怎麼說?”
尹繼善因將方才見高恒的情形備細說了,歎道:“他是抱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宗旨。這必定是件難審的案子。奴才料著,那錢度是師爺出身,刑名錢糧兩法熟透,早已有了串供和攻守之盟。高恒如此刁頑,大約也是因為自覺手腳做得幹淨,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他是橫下一條心了呢!”乾隆聽著,籲了一口氣,說道:“此人人緣好朕是知道的,大抵贓官人緣都好。也為他是國戚,替他捧場吹牛的恐怕也不在少!這個案子不能鬆手。再難也要水落石出,還是劉統勳來辦差,‘一枝花’的案子結了,劉墉協同你父親,哪怕牽扯到親王貝勒貝子大臣,也要一查到底。財物查抄,今晚繼善就擬旨發往北京,還有錢度也是一樣,所有贓銀要全部追章,藏匿不繳者一體問罪。待案子審清,詔告天下以示至公至明!”
“臣等遵旨!”劉統勳父子一同起身躬身答道。乾隆見紀昀又摸靴子,笑道:“要抽你就抽吧!朕一開頭就準允了你們的嘛!”
紀昀晃火摺子抽著了煙,濃濃吞了一口,說道:“臣有個見識要奏主子。據方才延清公說的,真是駭人聽聞。正為如此,臣以為案子要查清,財物也要追章,似乎不必過事張揚。”他看了乾隆一眼,見乾隆沉吟著凝神在聽,接著又道,“一來他身分顯赫,很招眼,平素又常在人前炫耀聖眷優渥,查出來那麼大數目有損朝廷體麵。二來,殺他為什麼?他罪過該死是一頭,也要顧及朝野影響。這麼大的國課給他一手黑了,別說州縣官,就是封疆大吏也會想:我貪這點小意思,比起高國舅真不算章事兒!如果公布數目小些就另是一種想法:國舅貪汙尚且如此,何況是我?所以逢這樣的大案,還是該從全盤周詳思慮。其中牽涉到有大員的,暗中退贓,不再重用為上,不宜一一明詔處分。整頓吏治是一篇大文章真文章,也是長文章,積重難返,要一步一步去辦,才不致幹礙祥和之氣。”
這番話說的又是“理中之理”,剖析出自肺腑且從大局著眼,眾人都聽得心下暗服。劉墉原本要打翻筵席桌,鑽天入地大幹一場轟動天下的心思,聽得心下冷靜許多,隻是掂掇:隻聽說他是博學才士詭譎文人,今日見到真正的宰相城府,這人真不含糊!正胡思亂想間,乾隆笑道:“這是一袋煙的功勞了!很好,是老成謀國之言,又合中庸之道,隻是不能形諸文字,統勳不要躁急,病深不用猛藥,可以與你兒子再精細籌劃一下——劉墉,‘一枝花’怎麼樣?今天你毛先生策劃的勝棋樓盛會,見識不少奇人異事吧?那個卞和玉是什麼角色?”
“卞和玉就是易瑛,也就是‘一枝花’!”劉墉參議末座,原本就沒準備說話,正低頭沉思掂量這些當世頂尖人物的識量風韻,冷丁地被點到自己,忙身子一挺大聲說道。見幾個人都莞爾而笑,他穩了穩神,語調才平緩了。“她這次從揚州來,隻帶了二十三個人,分住地點已經完全監控起來。自皇上移出毗盧院,她也移了去桃葉渡,身邊隻有唐荷、韓梅、喬鬆三個所謂‘侍神使者’。管聯絡的是我們的臥底,一個叫莫天派、一個叫司定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