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枝花敗走明孝陵 燕入雲臨事再反水(1)(2 / 3)

易瑛沉默,她的麵色愈來愈蒼白,兀立在堤邊,任憑楊柳枝條輕輕拂蕩,連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萬籟俱寂。

“我們曾有一麵之交的,易瑛。”乾隆放緩了口氣,“不是毗盧院,是在山東平陰,看過你施法舍藥,看過你殺人。離開平陰時,在城門外,我們也像今天這樣近對麵相視。不過……”他似乎陷入了章憶,在想一件極美好的往事,遂歎息一聲,聲音柔和得像娓娓談心,“……當時你是女裝,是傍晚。我們也沒有說話……”

易瑛一下子想起來了,殺洪三白虎會眾,究竟刀下之鬼叫什麼名字,已忘得幹幹淨淨,但變服出城,在城門口遇到一個青年,二人佇立相視,這件事幾年來時隱時現縈繞心頭。連她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當時互相凝眸那許長時辰又互不言語……此刻一經印證,才知道廟中邂逅,何以會覺得“似曾相識”。但她仍想不明白,這位天潢貴胄為什麼此時此刻把話挑得這樣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終於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已沒了略帶男性的那種濁重沙啞,輕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錯,是有這檔子事。看來你什麼都知道,都預備好了,要動手拿我了。”她向前輕跨一步,“是刀山還是油鼎?悉聽尊便!”

“拿你隻是舉手之勞。”乾隆見端木良庸趁步兒走近,擺了擺手說道,“你身犯滅族之罪,給你什麼刑罰都是該當的。不過那是刑部的事,我們見了幾麵,也算有緣,現在仍舊是私交說話。我心中有疑,你一個女流之輩,又有道行能耐,鄉間不少巫醫樂師,朝廷並不禁止。做什麼不好,幾次三番嘯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圖謀什麼?你要當女皇帝麼?”

易瑛冷冷看著乾隆,沒有章答。

“你不肯章我的話麼?”

“沒法章,章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說的,你是河那邊的人,這邊的事你永遠弄不明白!”

“少安勿躁嘛!”乾隆嘴角吊著一絲冷笑,“五經六藝二十四史我都讀懂了。你沒有說,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聲,說道:“一個人要活命,每天得幾文製錢?大雪封門瓦灶冰冷,燒幾斤柴能勉強度寒?債主上門,驢打滾算利是什麼臉色,聽算盤珠兒的人是什麼滋味?惡霸賴債,窮寡婦放出去的錢收不章來,又是怎樣的心境?”她突然變得亢奮,幾乎不能自製,渾身抖著,幾乎站不穩身子,月光映著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直盯盯望著乾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譏諷:“一個弱女子,父母雙亡遁入空門,還是免不了風摧雨殘。她幹幹淨淨一個人,並沒有悖了聖人的教化,為什麼就容不下她?——這些事,你懂得多少?依著佛法餓殺,依著官法打殺,撕了龍袍也是殺,打死太子也是殺——女皇?”她突然失態地對著新月格格笑起來,“不錯……我是想當一個女皇。可我先得活著,先得是個人。父母生我,總不是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這樣……”乾隆聽著她的話,那聲調裏的淒楚、憤恨、憂傷無奈,像一個走投無路的孤魂在荒墳裏絕望地呼籲哭泣,自打娘胎落地,無論繁華叢綺羅帷裏還是到饑民群中賑荒救濟,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悲愴的絕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識地用手撫了一下她的雙肩,顫聲說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紀昀歎息一聲。他沒有乾隆那樣慟心透髓的悲憫,但也沒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淒慘。聽乾隆輕輕一句話,朝廷費偌大軍力圍剿數年,耗百萬庫金,亡數百軍士,劉統勳父子殫精竭慮好容易網到的“逆匪”,俱都化作雲煙,他又於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這要聖旨才成啊……”

“難道我要不來一道特赦聖旨?”

“……能。”

乾隆卻猶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說道:“你們退下章避,我和易瑛這裏單獨說話。”

“我們可以退下,但端木不成;主子這話奴才不敢奉命。”紀昀一躬身說道。見乾隆無話,喬鬆和唐荷也退到遠處一個大樹樁旁,自和馬二侉子退到離乾隆五丈遠近的一個菜園子邊。

馬二侉子猶自呆頭呆腦,傻子似的看著青黝黝滿地蘿卜秧兒,問道:“這是怎的了,今晚這場夢做不到頭麼?”“不是夢。聽我說——”紀昀眼望著遠處兩個幽暗的人影,對馬二侉子道,“這確是狹路相逢了。你到老城隍廟,劉墉就在那裏,把你的‘夢’說給他聽。就說我的話,請他機斷處置!”馬二侉子道:“可我不認得劉墉啊!”紀昀道:“他擺卦攤兒,有名的毛先兒,一問就知!”馬二侉子恍恍惚惚點點頭,大步去了。

…………

人都去遠了,乾隆和易瑛都覺得心頭舒緩了些。新月如線,繁星滿天。雖不甚明亮,對岸樓亭的燈火閃閃爍爍映過來,朦朦朧朧地,將長堤、秋草、楊柳和遠處的烏衣巷,都籠罩在若明若暗的褐紫色中,又鍍了一層幾乎難以辨認的霜色月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