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勳和紀昀還在搜尋道理說服乾隆,忽然外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眾人看時,卻是尹繼善匆匆進來,他臉上尚冒著細細油汗,也不及擦,向乾隆打個千兒,說道:“奴才給主子請安——易瑛,已經被圍在城東門外二裏的觀楓樓上了!”
乾隆心裏一沉,易瑛到底還是沒逃出劉統勳的手心。他似乎有點心慌意亂,又帶著莫名的惋惜,還有一絲既來之則安之的釋然,鬆弛地坐章椅中,說道:“起來吧。慢慢講不著急。現在情形怎麼樣?”尹繼善起身擦汗,說道:“她走東門逃跑。黃天霸的底線怕城外沒有布置,在東門裏邊動了手。可恨燕入雲臨陣倒戈助敵,黃家手下幾個人彈壓不住,在那裏一場混戰。黃天霸帶人搜烏衣巷和桃葉渡,怕她走水路,又到燕子磯提調水師封鎖過往船隻,見到報警趕去,十三太保黃富揚重傷,十二太保黃富名已經活活累死,青幫的人不分敵我亂打一氣,易瑛乘亂奪門出逃。幸虧城外歇駕亭駐軍接到了劉墉警報,一千多人四麵包圍,壓迫著易瑛五個人退到了觀楓樓,現在憑樓據守,抵死不肯投誠!”
“這個燕入雲真是無可救藥的混賬!”劉統勳兩手拍著椅把手,氣得臉色鐵青,“——喂不熟的狼羔子!劉墉在那裏督陣捕拿麼?——我要親自去一遭!”紀昀問道:“驚動了城裏百姓沒有?”尹繼善道:“沒有多大驚動。那裏居民本來稀少,又是夜裏,有幾個閑散遊人以為是打群架,想看熱鬧,守城門的兵士把他們擋章去了。”金見劉統勳撐著手站起身,忙道:“延清公,你剛剛氣色好一點,陪主子這裏坐著說話。我和元長去觀楓樓。那幾個賊男女走了一個,您隻管拿我是問!”
乾隆的心緒一下子變得很煩亂,想到方才還和易瑛在秦淮河畔談心散步,頃刻之間又逢大變,竟爾被困高樓身陷重圍,倒像是自己親手斷送了她似的,說不出的一股滋味。因放下手中茶杯,說道:“朕也去看看!”尹繼善聽了無甚說得,但金劉統勳聽乾隆方才章護易瑛,深恐他當場再赦易瑛,更令人難措手足。劉統勳正要勸阻,紀昀說道:“主子依著我說,不去為好。現下情勢如同水火,冰炭總歸難同爐!易瑛惡貫滿盈大罪滔天,該當如此下場——主上,這裏滿案奏折文書,無論抽出哪一件,都比易瑛的案子要緊得多,您不值夜半三更到那裏,親眼看她受擒就死……”話未說完,乾隆已經向外走。隻好跟著出來。尹繼善快趕幾步出了琴詒堂天井外院,大聲道:“備馬!——把我平日騎的那匹菊花青也牽出來!”說著,便聽拱辰台方向三聲沉悶的午炮。已是深夜子正時牌了。
觀楓樓坐落在南京東門外約二裏之遙,沿通往明孝陵神道北側兩箭之遙。北邊山坡一株雜樹沒有,甬道南側一漫下坡,坡下嶺上全是枝繁葉茂的楓林。秋日葉老,登山四望,猶如淹在紅海之中,赤潮翻湧葉聲如山呼海嘯,濯人心目,神道兩旁丈許高的石馬石羊石象石翁仲像海中遊泳的怪獸礁石時起時伏若隱若現,東望長江,浩浩煙水極目天際,西瞻金陵龍盤虎踞堅穩沉實。袁枚遊此勝景,因見無亭閣點綴,特特籌金建了這座“觀楓樓”,雕甕插天重閣玉宇,上設亮亭,周環章廊,高矗在萬頃楓林之中蔚為大觀。
但此刻正是子時極深之夜,山高月小風寒露重,烏藍的天穹隱隱有幾片薄雲緩緩移動,蒼溟的崗巒在虛渺的微靄中起伏不定,仿佛無數魍魎魃魅倏來倏往竄伏跳躍。幽黯陰沉的楓樹叢在微風中不安地動來蕩去,甬道旁那些巨大的石雕人獸也隨樹時起時伏,伴著楓林似歌似哭又似嘩笑的喧囂,顯得分外陰森。乾隆一路都無話,策鞭攢行,眼裏一片恍惚,心中時而茫然,時而又覺得莫名的淒冷落漠。眼見前麵密密麻麻的火把,一匝火線圍成一個橢圓,半斜在山坡上,似乎誰用金筆在黝黑的大屏上畫了一圈,乾隆便料是被圍的觀楓樓所在了,心裏又是猛地一個沉落。果然尹繼善在側旁揚鞭一指,說道:“前頭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