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當然是有所不同的。”乾隆說道,“治天下與平天下攻心為上,治術次之。信奉白蓮紅陽教連易瑛在內都是被逼無奈鋌而走險,愚昧無知芸芸眾生,自然可矜可憫。這些人可是要高看一眼,他們手中有筆,心裏有學問計謀,食毛踐土之輩還要感激君父之恩,他們是無父也無君,恨不得早日天下大亂,豈可等同視之?”他翻了翻桌上案卷,取出一部書遞給紀昀,說道:“你紀曉嵐是胸羅萬卷之人,看沒看過這部奇書呢?”
弘晝好奇,扇柄支頤湊到紀昀身邊看,見藍底白字一部新書裝訂整束,上寫:
堅磨生詩鈔
便問“這個名字好怪,堅磨生是誰?”紀昀道:“這話出自《論語·陽貨》篇‘不曰堅乎?磨而不磷’,意思是說堅硬之物受磨不薄,受得起折騰——這必是個不安分人寫的詩。”
“此人朕和五弟都見過。”乾隆蔑視地一哂,瞥一眼那書,說道:“名叫胡中藻,官居內閣學士,在陝西廣西當過學政,大名鼎鼎的翰林,已經死了的鄂爾泰的高足,詩中自名‘記出西林第一門’,狂妄自大目無君父,什麼樣結黨營私蠅營狗苟的事都做得出,豈止不安分而已!”
紀昀驀地一驚:如果再和皇上頂,那就不是“糊塗”,而是庇護造作“逆書”的人了。他的做官章程是“順”,皇上變了他也變,這叫“順變”,與皇帝見識不同先盡力尋自己的不是,實在不能“順的”,揀著合適時機從容進言,自己起名這叫“良諫”。像乾隆這樣學識淹博鴻才河瀉的皇帝,外麵上看猶如謙謙儒雅風流學士,心裏那份自負剛硬其實遠過乃父雍正,如果“諍諫”龍鱗觸聖怒,不但自己倒黴,說不定盛怒之下變本加厲大興文字獄來,就更苦了。
思量著,紀昀歎息一聲,說道:“皇上聖明高瞻遠矚。臣太拘泥,也太喜歡從細微末節詞章小句上看人想事情了。胡中藻臣也見過一麵,那還是在翰林院,覺得這人滿有才,隻言談舉止裏透著大樣——他看人這模樣——”紀昀一笑,學著胡中藻枯眉翻眼挽首斜視,像把別人倒轉看似的,逗得乾隆和弘晝都嗬嗬大笑。
“他就這副德行。”紀昀笑色餘容猶在,語氣已變得鄭重,“他寫過一首詩‘南鬥送我南,北鬥送我北,南北鬥中間,不能一粢闊’。我還問過他一統天下何分南北之說?是個什麼意思?他說‘詩無達詁’你連這個都不懂。言偽而辯行僻而堅,孔子所以誅少正卯。主上必不冤了他!”說著,隨手翻看,想尋出違礙言語迎合乾隆。
但一翻書他立即明白,根本不用自己再來吹求,書上圈圈點點紅杠抹勒觸目皆是,諸如“雖然北風好,難用可如何”、“一把心腸論濁清”、“斯文欲被蠻”……“與一世爭在醜夷”——“老佛如今無病病,朝門聞說不開開”……隨處加有朱批,血淋淋狂草禦筆如“喪心病狂以致如此”!“混賬!”“朕之憤懣猶如此獠之恨朕”……還有的批反語“這才是好臣子,非‘忠臣’不能出此語”,“好,寫得好,罵得痛!”……乾隆捉筆時切齒憤恨之情躍然紙上。紀昀看著這些字句隻覺得頭一陣陣眩暈,臉色蒼白,手也微微抖動,但他畢竟極世故練達的人,顫聲說道:“這……這……實在是個梟獍!不但毀及先聖,且詞氣誹謗加諸皇上!此其可以覆載而容,此其可以覆載而容?”他自己的驚恐憂懼也就掩飾在對胡中藻“悖逆”的意外驚訝和震驚之中了。
弘晝抽出書翻著看了看,他卻不像紀昀那樣驚慌中帶著自疑自危,沉吟著說道:“文字上的事看來確是不能一味懷柔,懷柔無度就是放縱。皇上英明,即不作處置也無妨礙,謬種流播傳之後世,未必保得住大清代代都像皇上這樣天縱英睿,由著他們胡說華夷之辨南北之分,出了亂子就不是小亂子!”他將書呈章桌上,口不停說,“所以乘著極盛之世,這樣的書要抄,要燒,這樣的人要殺。禮部的人真不知幹什麼吃的,居然沒有見一份折子說這種事情的!”
“曉嵐聽見了麼?這是遠見卓識,這是真正的謀國箴言!”乾隆的鬱氣平複了一些,喝了一大口茶微笑道:“先帝在時曾說老五是臥虎,輕易不動爪牙,動起來風雲色變,他小事一概不拘,遇君國攸關大事真是殺伐決斷一絲不苟。”弘晝忙笑道:“臣弟哪來偌大本領?自小跟著皇上一個書房讀書,聽皇上講經說史偶有心得,口沒忌諱而已。倒是說起玩蟋蟀鬥鵪鶉恐怕更在行些兒,依舊是個荒唐王爺——還有另一說,臣弟也要奏,燒、抄、殺都是要的,不宜聲勢太大。皇上,今日乾隆之治自唐堯以來僅見,比貞觀之治遠遠過之。不知皇上記不記得登極之夜,召臣弟那番語重心長的訓誡?”乾隆怔了一下,隨即一笑,說道:“紗幕後頭是皇後,曉嵐是軍機大臣。朕想聽聽你記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