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後的快意。這一動作顯然是欠考慮的,我當時被憤恨衝昏了頭腦,一心隻想著給她點顏色看看,但是宣泄出去之後心情也就不那麼激烈了,反而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太過意氣用事,然而後果卻是我根本沒能想到的。那一年秋天的某個月份,我所在的城市每周的周一連續有不同高校的大學生跳樓自殺,被當地媒體稱為“黑色星期一”,轟動一時,這當中就有她。我清楚地記得獲知這一消息的具體細節,當天一早,一個同事輕描淡寫地跟我說了一句:“又有大學生跳樓了,××大學,是不是你們學校啊?”“是啊,真的?”我說著湊過去看他手裏的報紙,看到圖片後,我忍不住喊了一聲:“啊!”“你沒事吧。”同事狐疑地看著我問。“呃……沒有……沒事。”我極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報紙上的背景圖片正是她們的宿舍樓,測趴在地上的那個人身體的局部位置雖然被用馬賽克做了模糊處理,新聞中也使用了化名,但是我認識她身上的那件衣服。我認為我是平靜的,可是那個晚上卻失眠了,輾轉反側中我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卻又不能肯定——作為一個人,麵對如此重大的事件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報紙上的照片定格在了我的腦中。事發的次日上午,神通廣大的公安部門找到了我,對我進行了例行的調查,我在學校的論壇上發的帖子暴露了身份,我是在家裏發的,有IP地址為證。我沒有膽量不老實交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向警方陳述了事件的全部過程,好在我在帖子裏沒有寫明當事人的真實姓名,一番盤問之後,警察居然把我放了,我比中了大獎還感到慶幸。出了公安局的大門,我無法自控飛奔而去,仿佛要是再回到警局去必將坐牢無疑。從此以後,隻要從母校門口經過,即使不去直視,我也無法回避她的身影,為了減輕這種煎熬,我繞遠路改變了上班的路線,可是這刻意的行為依舊無法擺脫來自那個身影的糾纏,我隻得換了工作單位。我妄想用時間去衝淡一切,過了很久發現天不遂人願。這次回到母校是積壓許久的一次集中體現,看似漫無目的,實則意在為自己的心找一個答案,雖然很有可能無濟於事。走著走著,我就走到了她們宿舍樓下,腳下生根似的定在當時報紙上那張照片拍攝時的鏡頭角度和大致距離,對著她跳樓的位置發呆。佇立了不知道多久,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點醒了我。“這位先生,你幹嘛呢?”中年婦女滿臉狐疑地看著我小心地問。“哦,沒什麼……”我想了想,忍不住說了出來,“想起一個朋友。”“跳樓的那個女生吧?”她猜想。“是啊,你怎麼知道?”我猛地抬頭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說。“你站在這半天,盯著那兒看,我猜十有八九是因為她。”她用手指了指我一直盯著的方向,很有把握地說,“你跟她很熟吧?”“是的……呃,請問你是誰?”她的問話引起了我的警惕,我不想多說什麼。“我是這樓裏的宿舍管理員。”“哦。”我放下戒備,輕鬆地對她點了點頭的同時給了她一點笑容。我有點矛盾——何止是矛盾,我想跟宿舍管理員阿姨打聽關於她的任何消息,比如:在跳樓前,有沒有什麼風吹草動,想想又覺得不合適,開不了口,終於什麼也沒說。她看著我,以長者特有的那種深情、柔和的眼光看著我勸解我說:“別太難過,她現在這樣說不定比她還沒有‘那什麼’之前反而輕鬆了。”我皺起了眉頭,不太明白她什麼意思,當然她的出發點是好的,我隨口說了一句:“輕鬆?你說得挺輕鬆,人都沒了還輕鬆什麼呢?”“嗯?你不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事實可能與我想象的相去甚遠,我大瞪著眼睛盯著她。“她現在在腦科醫院裏,沒有生命危險,隻是‘這兒’好像不對了。”她用右手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掉頭走開了。“……”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心裏像打碎了一個五味瓶。我又在原地逗留了一會兒,回到家裏還在想著這件事,毫不掩飾也掩飾不住。“你怎麼了?心事重重的樣子。”老婆問我。“哦。”我腦子裏迅速運轉該怎麼說這事,想了想決定部分實話實說部分隱瞞真相,“以前誌願服務幫助過的一個大學生出了事,進了你們醫院旁邊的腦科醫院,哪天去看看她。”最後一句話說出來我就後悔了,但隻能硬著頭皮麵對。“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老婆一臉震驚地看著我說。“她是我們誌願服務中心原來跟蹤進行過心理輔導的對象,受了些刺激,從她們宿舍裏跳下去了,人沒死但是據說精神出了問題。”“啊,那多可憐……到時你去看她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老婆從事護士工作,這麼多年見慣了生死離別血肉模糊卻仍保持著一顆憐憫之心實屬難得。“……行——啊。”我回答得結結巴巴,但是細一想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我選了個工作日臨時去腦科醫院,路上裝模作樣給老婆打了個電話:“我等一下到腦科醫院去看看那個大學生,完了我就直接回去了。”“現在去啊。”“就現在啊,周末我也不想動,今天正好出去辦事順便過去。”“……你大概幾點到啊?”我暈,看來她還是要去。“半個小時以內吧,你不是在上班嗎?”“沒事,我不忙,跟領導打個招呼,看一眼就走。”“……”“我去買點東西帶過去,到了電話聯係。”“買什麼啊,不用啦。”我有點煩女人那多事的勁頭。“怎麼啦?你別管了,電話聯係。”說著,她把電話掛了,我那個鬱悶。到了醫院,我打聽到了她的病區,可是到了病區當班的護士不讓我看望,並盤問我的姓名及與她是什麼關係,我一著急什麼也說不清楚,隻得拿出包裏的誌願者工作牌給護士看以表示我來者為善,護士不說話了,說去請示一下領導。老婆打來電話,我告訴她我現在的位置。護士回來告訴我說可以在病房外隔著玻璃看一會兒,我萬分感激地說了很多好和謝謝。“不用謝。”護士妹妹說著臉上竟掠過一絲哀愁的表情,即使幾乎不露痕跡,但我還是覺察到了。“你不是她的親人?”“她是怎麼瘋的?”她和我幾乎同時向對方提出問題。“你先說吧。”“你先說。”我們互相會意地上翹了一下嘴角,瞬即恢複嚴肅。“那我說。”她用詢問的眼神看了看我,“她的親人呢?怎麼沒有人來?不會是孤兒吧?”“據我所知不是吧……”我的回答模糊不清,印象裏她懷孕的時候一直不敢向家裏說,也許有個極其嚴厲的父親。“真是太可憐了,也不能沒有人管啊,她家裏人真是狠心……你真有心,還能來看看她。”她對我的行為表示欣賞。“呃,沒什麼,誌願者嘛。”我感到慚愧,簡單地附和了她一下,不再說話。“那我不跟你說了,我上班了。”她說著話,臉上掛著善意的笑容。“等一下,我想問問,她是怎麼瘋的?”我忍不住問她。“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你得問醫生了,還有,她能轉到我們醫院來已經很幸運了,家裏沒人管她,我們醫院還能讓她一直住院,你說會有什麼係統的治療呢?”“……”我無話可說,對她點點頭。護士妹妹轉身工作去了。我本想打聽,她精神出了問題到底是因為跳樓摔的還是在跳之前就已經有不正常的跡象了,這對我很重要。這對我很重要嗎?她跳樓就是我一手造成的,精神出現異常也一樣,孰前孰後有什麼分別呢?我對自己這種不敢承認責任、飄忽躲閃、自我安慰麻痹的做派感到厭惡與輕視。老婆來了,我們一起走到病房外麵。那一幕真是讓人揪心,她一個人穿著病服坐在床上在那傻笑呢,這麼輕鬆的笑容原先在她的臉上從來沒有見到過,對她來說這是幸福嗎?她扭頭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又自覺完全沒有必要,站回原位。看著看著,我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地淌了下來。老婆看我的眼光很柔和,可我深知自己不配這個單純、善良的女人那麼深情甚至有些崇拜的眼神,我做過的事我心知肚明。抹幹眼淚,我繼續看病床上那個無憂無慮的她,突然發覺她怎麼這麼難看呢,難道是精神出了問題之後的副作用?我陷入沉思仔細想了想,不,她沒有變,是我的眼光變了——她從來就沒有漂亮過。這一點引發了我進一步的思考,所謂好色,女人至少得有點姿色才會勾起男人的本能吧?而我居然對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女人起了色心,一時竟還無法停止,麵對眼前的這一切和當下的心境,我真是哭笑不得。我心裏沒有了憎恨,但是充滿了悔恨,這件事一直被我壓在心底,快把我憋瘋了,我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以後還是老實點,別再幹壞事了。現在說出來,心裏舒服多了。為了讓自己減少良心上的譴責,過一陣子我會去醫院看看她,跟護士們混熟了以後,可以等病人們放風的時候跟她坐在一起待一會兒,她一直我把當作一個對她好的陌生人,但是看我的眼神和舉手投足間不能完全放下警惕,不過一段時間以來,我能感覺到她似乎在慢慢好轉。可是意外卻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那天我像平常一樣跟她說著話,她坐在對麵神情突然變得異常猙獰,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想問她怎麼了,話未出口她已經撲了過來,在我臉上咬了一口,我被嚇壞了,身體發軟,四肢無力,值班的護士門一擁而上、軟硬兼施才把她從我身上拉了下來。我堅持不做進一步檢查,簡單做了包紮了事,如果這次撕咬讓我因此染上了諸如“狂犬病”之類的不治之症,那就當作我對她的一種補償吧,如果有些罪過無法補償的話,那就當作我為此付出的代價吧。我始終覺得,她即使神誌不太清醒,但那一下猛撲並撕咬我是她潛意識裏的一種直覺與本能。意外使得醫生和護士們對我百般殷勤,可我自己清楚也許最不應該來陪她的人就是我,我的出現不僅刺激了她,甚至連累了好心的護士們。我想我該從她眼前消失了。決心啊,常常下得越大反悔也越容易,如同我曾經不止一次發狠要戒煙卻終未能真正戒掉。很長一段時間後,我忍不住回到了醫院,想躲在哪個角落裏看她一眼,可是發現她的病床上已經變成了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女,我急切地找到一個護士詢問:“二床的病人呢?”護士說:“出院回家了吧。”“回家?”“應該是的,不信你再去問問醫生。”“沒事,不用……她家人不是不管她的嗎?”護士搖搖頭,可能也不是特別清楚。“她難道痊愈了?”“恢複還可以。”“真的假的?”“誰給她吃藥了?”“那倒沒有……不過她這種情況通過物理治療還是可能恢複過來的,畢竟不是先天的,以後不再受到強烈的刺激就可以。”“可是,前不久她受過比較大的刺激的。”我是指她咬我的那次。“好像是,不過那之後她的精神狀態反而變好了。”“怎麼會這樣?”“嗬嗬,不好說。”“哦……謝謝啊!”我將信將疑,站在原地半天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你把人家當心理安慰的工具使用很長時間了,差不多就可以了,難道還要假惺惺地去人家家裏看望嗎?有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得“狂犬病”死了算了,可是身體好好的又沒有自盡的勇氣,隻是在某一個瞬間,我能夠體會到她跳樓前的那種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