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靜教過的學生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極少有錯別字。允許不會寫,會寫了就一定不能錯。這個要求說說容易,真要做起來,其實很難。漢字四四方方的,看起來彼此相似,讀起來又有那麼多同音字,好好的橫撇豎捺,一不小心過了界,說錯也就錯了。柳靜不聽解釋,她隻要求不出錯。一旦錯了,先是罰抄十至五十次不等,若是再錯,她刻薄起來,就會把該學生叫到黑板前,讓他(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再寫一次。寫對了,你自己改邪歸正;又寫錯了,在哄堂大笑中,你也能痛改前非。背地裏學生會罵她有病,就是同事也少不了腹誹。就你能,你就不會錯呀?柳靜還真沒有錯過,板書或者教案裏,從來工工整整,沒有人見過她一個錯字與別字。不知是天生有仇還是職業鍛造的結果,就是看到街頭廣告牌上有錯字,她都恨不得立即端著紅筆衝過去,劃個圈,勾到旁邊。不是故意這樣,但就是這樣了,她也沒辦法。今年有新規定,高考作文每三個錯別字扣一分,這在一定程度肯定了柳靜苛求的正確性,按理柳靜該高興,但她沒高興,心裏咯噔一下,反而生出幾分歉意,好像高招辦這樣的要求是被她逼出來的。
她弄不清自己。每個人最弄不清的總是自己。
那天從學校回來的路上,她特地拐到一家中草藥房,挑了茅根、白毛藤、六角仙,都是清涼下火的。旅途奔波,吃睡都無規律,上火口臭很正常。問題是以前唐必仁也常出差,以前為什麼沒聞到那股臭?
以前唐必仁有其他方麵的毛病,比如打呼嚕、不愛洗澡、晚上常忘了刷牙。打呼嚕不是故意的,所以柳靜沒說什麼,她隻是翻來覆去自我調整。習慣就好,習慣成自然。但不等她習慣,唐必仁已經發現,他很內疚,晚上就小心地將身子側好,將枕頭墊高,這樣好像確有效果,鼾聲不知不覺間就消失了。至於洗澡和刷牙,唐必仁掙紮了一陣,他說肉是我自己的,牙得我自己的,我自己來管就好了。但柳靜不這麼看,肉是你的,但你睡在我旁邊;牙是你的,但躺下後這兩排牙離我很近。除非分居,各睡各的,一個指頭不碰,那就由你。唐必仁現在當然不太碰柳靜了,年紀大了嘛,一個月能碰上一兩次也就夠了。
但以前他做不到不碰柳靜,當然隻能妥協。說到妥協,家庭生活中總得有人扮演這個角色,否則不天天雞飛狗跳?這個家中的這個角色總是由唐必仁扮演,他是男人嘛,無話可說。很多機關幹部喜歡把傳呼機、手機、鑰匙串在皮帶上掛在腰間,唐必仁也曾這樣,主要是圖方便,免得裝在口袋裏死沉。但柳靜不肯,柳靜一見腰間掛物的男人眉頭就聳起。太俗了!她的評語一點彎都不打。鑰匙也是隱私之物,吊在腰間,就跟褲門沒拉上一樣滑稽可笑。男人身上的線條應該越簡練越好,憑空再在那裏弄出幾個累贅物,立即品味大跌,現出粗魯。別人跌就跌吧,柳靜管不了,但她能管唐必仁。唐必仁一把東西往腰上掛,她臉就黑了,就過去奪下。這樣一來二去幾次,讓步的自然又是唐必仁。
這社會一直沒養成嗬護女性的紳士氣質,唐必仁能這樣一再遷就,已經算可貴了。當然如果細想,仍覺得有點不對。精神身體都強壯有力之後的主動嗬護與懦弱膽怯時的退讓有質的區別。唐必仁是不是前者?很遺憾,不是。精神上他顯然還力量感不夠。而且他已經開始胖了,肉質很鬆,腹部放肆地往前頂出去,鼓鼓囊囊的。三天兩天就得揮汗打球了,居然還不能扼製住肉的增長。肥胖起來的中年男人總有股油膩感,一油膩弄不好甚至有猥瑣氣。還好,唐必仁沒有,至少未有。柳靜把草藥洗盡卷起,裝入瓦罐裏,先用猛火煎開,再用溫火細熬二十分鍾,然後倒在碗裏涼著。做這些時她很用心,或者不做,但凡做了她一般都是相當用心,任何事都這樣,也是種慣性吧。
唐必仁已經越來越少在家吃飯。體育局又不是關係國計民生的重要部門,可他仍是忙。這座臨海的小城因為風和日麗,便吸引許多有錢人來買房建別墅,既然來了,就得有玩的地方,於是三年前有台商投資建起高檔網球場,室內室外一應俱全。年前,又修出一個可供國際比賽用的高爾夫球場,連鋪地的狗牙根草都是從美國進口,柔嫩青脆,秀色可餐。這兩個項目,都是唐必仁負責張羅的,並不是他費力引資、修建,是人家投懷送抱,撞上門來,送給唐必仁一個工作業績。建成了,理論上也在他管轄範圍,他的日子陡然就豐富了起來,今天陪誰打網球,明天陪誰去高爾夫球場,忙的內容居然主要是這些,所陪之人誰誰誰,或者誰誰誰,都不是等閑之輩,除了本市的,也有省裏的。每次陪人吃完飯、打完球,唐必仁都像經曆了萬裏長征,愁眉苦臉,疲倦萬分地喊胳膊腿疼。有時也有牢騷,說自己簡直是三陪,可以評為全世界最辛苦的副處長了,真不值得。柳靜隻好安慰他,說工作性質既是這樣,就忍著吧。拿了工資不工作,那是缺職業道德。偶爾回家吃飯,唐必仁就很自覺地下廚,熱騰騰地端出一桌飯菜,唯恐不合柳靜胃口的殷勤勁頭。這是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