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李荔枝已經來了,柳靜一走進必勝客,就見有隻手陡地從鋪著棕黃色台布的桌子旁舉到半空。哎,柳靜!

柳靜站在原地愣神數秒。那個人是李荔枝?那個人是李荔枝。

李荔枝父母都是拉板車的,家境的緣故,她一直少有裝扮,學習上卻始終苦扒苦撐發著狠勁。班上富家女子終日花枝招展,上課卻三心二意,李荔枝總是鼻子一哼,眼一白,轉掉臉。柳靜跟她同桌,柳靜以為她以樸素為美,心比天高,不料當起醫生腰包鼓起後,幾個同學中沒有誰比李荔枝更在意外表,一套套款式奪目的衣裙不說,每天還把臉抹上厚厚一層粉,眼線眼影一樣不缺。原先她是餓著的,然後,又多少有點吃得太撐。其實上了班戴上口罩,婦科大夫李荔枝已經有大部份臉部麵積必須被遮去,真是可惜了寶貴的化妝品和更寶貴的時間。但李荔枝挺受用的,同學聚會時,換成她最花枝招展,見誰草草穿衣梳妝,她會擺事實講道理,大談女人自我保養修飾的重要性。她的話是有說服力的,那一層細膩的薄薄的皮膚下,汪洋著一池隨時要噴礴的水,看上去晶瑩而亮潔。

柳靜的錯愕就是因此而來,站在必勝客入口處,她看到的卻分明是個皮膚蠟黃黝黑缺乏光澤的已經衰敗不堪的老婦人,那張臉,呈現與“光滑”一詞相去甚遠的凹凹凸凸,仿佛一件舊棉襖,原先鋪展均勻的棉絮,穿著穿著,就一團團地結到一起。而人的肉難道長著長著也會凝結成塊?隻是眨眼間,李荔枝一身曾經四處洋溢的水分就一瀉千裏不知去向,除了震驚,真想不出其他的詞了。直到坐到對麵,柳靜還一直盯著對方看,原先的那個李荔枝還活色生香地浮在腦中,她得調一下焦,才能跟眼前的重合到一起。

李荔枝探長身子伸過手拍拍她肩。喂,好久不見了啊!

柳靜笑著點點頭表示認同,心裏卻想其實就兩年多不見啊,歲月真是可怕。會不會自己其實也這麼衰敗了?朋輩往往就是一麵鏡子,就是最殘酷的參照物,你不承認都不行,反正彼此一看就昭然了。一時間柳靜不知該說什麼,眼光還停在李荔枝臉上,不由得暗歎了一口長氣。從臉往下看,李荔枝穿的是件改良式唐裝,杏白色的,手工繡著一排粉色花,式樣很奪目,最上端的那個盤扣卻沒有係上,微敞著。這類衣裳,一旦敞著領,不知怎麼就馬上有股風塵氣出來。柳靜動了動手,她幾乎要伸手幫李荔枝把那個扣子係好。

李荔枝也正打量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是那種急於探索與發現的眼神。柳靜知道,她又要就穿著發表評論了。之前,李荔枝對柳靜衣服的評價是兩個字:沒特色。關於“特色”,柳靜其實一直保持警惕,年輕時她不敢放膽亂穿主要由於職業的局限,對奇裝異服確實也暗自動過心,但現在不會,現在心很淡,反應到外表上就是簡練、純淨,卻又品質蒸蒸日上。花哨是年輕人的事,而過了四十歲,還在形式上下苦功,不免就透出傻氣了。

李荔枝說,你怎麼越來越樸素了?

柳靜低頭看看自己,藏藍levis牛仔褲,本白的阿瑪施圓領絨衣,周末她都這麼穿,舒適自在,沒什麼不好。她淡淡地笑笑,也看李荔枝。李荔枝的唐裝情節已經好多年了,褲子隱在桌子底下,但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那種寬腿的黑色長褲。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李荔枝,老是把自己弄得禿禿的,墩墩的,愈發顯矮,何況唐裝已經倒大街這麼久,她還一直陷於自以為時髦的誤區。柳靜又笑笑,覺得自己還是能理解李荔枝的。人都各有趣味,以自己的去套別人,永遠都不現實。那個叫鞏俐的女星,早年露著虎牙笑得如初放的荷花,白襯衫牛仔褲居然也能媚到徹骨,那張照片讓柳靜一下子喜歡上了她。但這些年鞏俐著裝越來越少,那麼多贅肉公然外露也在所不惜。用力過度了,可是鞏俐自己喜歡,別人又能說上什麼?

你請我吃飯,有事啊?這樣的問話顯然生硬了點,不過老同學了,也沒必要客氣。

李荔枝說,沒事,能有什麼事?你不是給我打電話嗎?好久沒通電話了,難得你還能主動打,你想測激素?

柳靜下意識地撫一下臉,昨晚的恐慌,一夜之後,已經消去大半,她有點猶豫,一時不知該不該再開口。最後她開口了,她說,以前你不是讓我吃點激素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