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 3)

來人三十五歲左右,高個子,背微駝,頭發卷曲,皮膚黝黑,臉不怎麼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著智慧,一雙靈活的深藍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而寬,嘴唇的線條很美。他身上的衣服並不新,繃得很緊,仿佛要裂開來似的。他落落大方地走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說他久聞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認識,還說他的男爵朋友因為無法親自前來辭行而深表遺憾。

羅亭尖細的聲音與他魁梧的身材和寬闊的胸膛似乎很不協調。

“請坐……我很高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她把在座的人向羅亭一一作了介紹之後,問他是本地人還是路過此地。

“我的莊園在T省。”羅亭回答說,把寬邊圓帽放在膝蓋上。“我才來不久,我有事經過此地,暫時住在貴縣縣城。”

“住在誰家?”

“住在醫生家裏。他是我大學的老同學。”

“噢!住在醫生家……大家都稱讚他,說他醫術高明。您跟男爵認識很久了嗎?”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見他的。這次在他那兒住了將近一個星期。”

“這位男爵很聰明。”

“是的,夫人。”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聞了聞灑過香水的手帕。

“您擔任公職嗎?”她問。

“誰?我嗎,夫人?”

“是的。”

“不……,我已經退職了。”

一陣短暫的冷場之後,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談開了。

“請問,”比加索夫轉身問羅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來的這篇論文的內容嗎?”

“知道。”

“這篇文章是論述貿易關係……噢,我說錯了,是論述我國工商業之間關係的……好像您是這麼說的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這個內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把手按在額頭上。

“當然,在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說,“不過說實話,我覺得論文的題目似乎過於……怎麼說得委婉些呢?……過於含糊和混亂。”

“為什麼您有這樣的感覺?”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覺得很清楚嗎?”

“我?很清楚。”

“嗯……當然,您比我清楚。”

“您頭疼嗎?”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這種……神經性的毛病。”①①原文為法語。

“請問,”比加索夫說話帶著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裏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這個姓吧?……”

“完全正確。”

“穆菲裏男爵先生是專門研究政治經濟學,還是在上流社會的娛樂和公務之餘涉足這門有趣的學問?”

羅亭目不轉睛地盯著比加索夫看了一會兒。

“男爵在這方麵是位業餘愛好者。”他回答,臉有點紅。“可是他的文章有許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

“我沒有看過這篇文章,因此無法跟您爭論……不過恕我冒昧問一句,您的朋友穆菲裏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議論多於具體的事實吧?”

“既有事實,也有基於事實的論證。”

“很好,先生,很好,不過我要告訴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談我的看法,我在台爾普特大學呆過三年……這些所謂的論證、預測、體係……請原諒,我是鄉下人,說話直來直去,這些東西毫無用處,這一切都是故弄玄虛——隻能糊弄人。隻要拿出事實,先生們,你們的任務就完成了。”

“確實如此!”羅亭說。“那麼,事實包含的意義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議論!”比加索夫說。“我討厭這些空泛的議論。綜述和結論!這些東西的根據便是所謂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異,人人都在大談自己的信念,還要求別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處宣揚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舉起拳頭在空中一揮。潘達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極了!”羅亭說。“照您說來,也許就沒有信念之類的東西?”

“沒有,根本不存在。”

“這是您的信念嗎?”

“是的。”

“那您怎麼能說沒有信念之類的東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種信念。”

房間裏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話又要說回來……”比加索夫想自圓其說。

但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極了!好極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徹底輸了!”——她輕輕地從羅亭手裏接過帽子。

“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夫人,您等著瞧吧。”比加索夫惱怒地說。“盛氣淩人地說幾句俏皮話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加以證實,駁斥……我們已經偏離了爭論的對象。”

“對不起。”羅亭鎮靜地說,“事情很簡單。您不相信一般性論證的價值,不相信有什麼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麼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懷疑主義者。”

“我看沒有必要搬弄術語。不過嘛……”

“您別打岔!”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製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達列夫斯基心裏在說,他笑得嘴都咧開了。

“這個字眼可以表達我的思想。”羅亭說。“您也明白它的含義。為什麼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麼也不相信,為什麼相信事實呢?”

“為什麼?問得好!事實是明擺著的,誰都知道什麼是事實……我憑自己的經驗,憑自己的感覺對事實作出判斷。”

“難道感覺就不會欺騙您嗎?感覺告訴您太陽繞著地球轉……也許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連他也不相信嗎?”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著羅亭。“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裏都這麼想。

“您盡開玩笑。”比加索夫說。“當然,這是別出心裁,但是解決不了問題。”

“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很遺憾,決不是什麼別出心裁。這一切早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而且反複說了千百遍,問題不在這裏……”

“那麼,在哪裏呢?”比加索夫蠻橫地問。

在爭論中,他往往先挪揄對方,繼而變得蠻不講理,最後就賭氣不說話。

“問題就在於,”羅亭接著說,“老實說,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遺憾,如果聰明人當著我的麵攻擊……”

“攻擊體係嗎?”比加索夫打斷他。

“是的,說體係也未嚐不可。您為什麼如此害怕這個字眼呢?任何一個體係都是建立在對基本規律、生活原則的認識之上的……”

“但是這些規律是無法認識,無法發現的……”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發現這些規律的,誰也免不了出現差錯。但是,您也許會同意我這樣一個觀點,譬如說,牛頓畢竟發現了幾條規律。他是天才,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但是天才人物的發現之所以偉大,就因為這些發現會成為大家的財富。渴望從個別現象中發現普遍規律,是人類智慧的基本特征之一,而我們的全部文明……”

“您扯得太遠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長了聲音說。“我是個講究實際的人,對這些脫離實際的深奧理論沒有深人研究,也不想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