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 / 3)

“好極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請注意,您想做一個非常講究實際的人,這願望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特殊的體係,一種理論……”

“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剛才的話頭,“您居然用這種東西來糊弄人!這種吹得天花亂墜的文明沒有任何用處!我決不會給您的文明付一個銅板!”

“您辯論的手法太惡劣了,阿夫裏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她內心對新來的客人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鎮定沉著和彬彬有禮的風度相當滿意。“他是上流社會的人,①”她頗有好感地看了羅亭一眼,想道,“應該愛撫他一下。”這最後一句話她是用俄語在心裏說的。

①原文為法語。

“我不想為文明辯護,”羅亭沉默了片刻後繼續說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辯護,您不喜歡……各人口味不同麼,再說,這也離題太遠了。請允許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諺語:‘朱庇特光火——理虧。’我是想說,對體係、一般的論證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進行攻擊之所以特別令人痛心,是因為人們在否定體係的同時,也否定了知識。科學和對科學的信仰,從而也否定了對自己,對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們需要這種信仰:他們不能單憑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罪過。而無用和無能始終是懷疑主義的特征……”

“這都是空話!”比加索夫嘟噥道。

“也許是空話。不過請注意,我們在說‘這都是空話’的時候,往往是要回避說出比空話更有用的東西。”

“什麼,先生?”比加索夫說著眯起了眼睛。

“您當然明白我要說什麼,”羅亭說,語氣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製的不耐煩。“我重申一遍:假如一個人缺乏堅信不疑的原則,缺乏堅定的立場,那麼他怎麼會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頓地說,鞠了個躬,便旁若無人地走到一邊去了。

羅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了。

“哈哈!他逃跑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裏……對不起,”她臉帶親切的微笑補充道,“請問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維奇。”

“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裏·尼古拉耶維奇!他是瞞不過我們的。他想裝出不願再爭論下去的樣子……他已經感到不能再跟您爭論了。您最好坐得離我們近一點,咱們好好聊聊。”

羅亭把椅子挪近了點兒。

“真是相見恨晚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不勝感慨。“這本書您看過沒有?托克維裏①的著作,您知道嗎②?”

①托克維裏(1805-1859),法國政治活動家,史學家。

②原文為法語。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冊手遞給羅亭。

羅亭接過那本薄薄的小冊子,翻了幾頁,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說托克維裏先生的這本著作他沒有看過,但作者涉及的這個問題他自己也經常思考,談話就這樣開始了。起初羅亭似乎有點猶豫,不敢暢所欲言,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但是後來談興越來越濃,終於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一刻鍾之後,房間裏隻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大家圍坐在他身邊,聽他侃侃而談。

惟獨比加索夫一個人遠遠地坐在壁爐旁邊的角落裏。羅亭的話充滿了智慧和熱情,令人信服;很顯然,他博覽群書,學識淵博。誰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他的衣著如此平常,又沒有什麼名氣,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鄉間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聰明人。所有人,包括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內,都感到十分驚訝,甚至可以說被他迷住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為自己的新發現而感到自豪,她甚至開始考慮怎樣把羅亭介紹給上流社會了。盡管她到了這個年齡,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許多近乎孩子氣的東西。老實說,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聽不懂羅亭的那番宏論,可她同樣感到驚訝和喜悅;她弟弟也不勝驚喜;潘達列夫斯基注視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一舉一動,內心充滿了嫉妒;比加索夫則在想:“我出五百盧布可以買一隻比他唱得更好聽的夜鶯!”但是受到震動最大的要數巴西斯托夫和娜塔裏婭了。巴西斯托夫幾乎屏住了呼吸,張著嘴,睜大了眼睛,坐在那兒聽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來還從未聽過別人說話似的;娜塔裏婭的臉通紅通紅,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羅亭,那雙眼睛時而流露出憂鬱,時而又放射出異彩……“他的眼睛多漂亮!”沃倫采夫悄悄地對她說。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雙手太大太紅。”

娜塔裏婭什麼也沒有回答。

仆人送上茶。談話也變得比較隨便了,可是隻要羅亭一開口,大家立刻停止說話,僅此一端就足以證明他給大家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聲說:“您為什麼不說話,老是不懷好意地冷笑?來吧,再跟他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羅亭叫了過來。

“他還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說著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極端仇視女人,不斷地攻擊她們;請您把他引導到正道上吧。”

羅亭看了看比加索夫……無意間造成了居高臨下的局勢:他比他高出兩個腦袋。比加索夫氣得臉都發白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錯了。”他的聲音都變了。“我不僅攻擊女人,對整個人類我也沒有好感。”

“您為什麼這樣蔑視人類呢?”羅亭問。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研究自己心靈的結果,我發現我內心一天比一天肮髒。我根據自己來衡量別人。也許這有失公允:我比別人壞得多,可您叫我怎麼辦呢?積習難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羅亭說。“凡是高尚的靈魂,誰沒有產生過自我貶低的強烈願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這種毫無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謝您為我的靈魂頒發崇高證書。”比加索夫說。“至於我的處境麼——我看也沒什麼,不算壞,因此即使有什麼出路的話,那也隨它去!我不會去尋找的。”

“不過這意味著——恕我冒昧——您寧可滿足自尊心也不願意置身於真理之中……”

“那當然!”比加索夫大聲說道。“什麼叫自尊心,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麼,什麼叫真理?真理又在哪裏?”

“您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

比加索夫聳了聳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麼不好?請問,真理在哪裏?連那些哲學家也不知道什麼是真理。康德說:這就是真理;而黑格爾說:不,你胡說,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爾關於真理是怎麼說的嗎?”羅亭依然心平氣和地問。

“我再說一遍,”比加索夫怒氣衝衝地說,“我無法理解什麼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真理,也就是說,徒有其名並無其實。”

“哎呀呀!”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嚷道。“您說這話怎麼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沒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忿忿然說,“對您來說,沒有真理總比沒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凍的廚子斯捷潘日子更好過些!請問您要真理幹什麼?總不能用真理做壓發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