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1 / 3)

羅亭碰見列日涅夫之後,立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關起門來,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沃倫采夫(讀者已經知道了),另一封給娜塔裏婭。這第二封信他塗塗改改,反複斟酌,寫了很久,又仔仔細細地譽到一張精美的信箋上,再折成很小很小的一疊塞進了口袋。他神色黯然地在房間裏走了幾遍,然後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一隻手支撐著身子;眼淚慢慢流出了眼眶……他站起來扣上了全部紐扣,叫仆人去問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能不能現在見她。仆人很快回來稟報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請他去。羅亭便上她那兒去了。

她在書房裏接待他,就像兩個月前初次接待他一樣。不過現在她不是一個人:她身邊坐著潘達列夫斯基,他始終是那樣謙恭,整潔,容光煥發,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客客氣氣地迎接羅亭,羅亭也彬彬有禮地向她鞠躬,可是隻需朝他們兩人的笑臉看上一眼,任何一個稍有經驗的人都會明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盡管誰也沒有提起。羅亭知道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生他的氣,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則懷疑他已經全都知道了。

潘達列夫斯基的密告使她大為惱火。她身上那股上流社會的傲氣又開始作祟了。羅亭這個既無財產、又無官職的無名之輩,竟敢跟她的女兒——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拉鬆斯卡婭的女兒——秘密約會!!

“就算他很聰明,是個天才!”她說。“這又算得了什麼?那樣的話,不是誰都可以指望做我的女婿了?”

“我好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潘達列夫斯基火上加油地說,“他怎麼這樣缺乏自知之明,我真驚訝!”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非常激動,連娜塔裏婭也挨了她一頓臭罵。

她讓羅亭坐下。他坐下了,但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幾乎主宰這個家庭的羅亭了,也不像一位熟悉的朋友,或親近的常客,而隻是一位陌生的客人。這一切又是在一刹那間發生的……水就是這樣突然變成了堅冰。

“我是來向您道謝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開始說道:“感謝您的盛情款待。今天我收到一封家信,我必須今天立即趕回去。”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仔細地看了羅亭一眼。

“他這是先發製人,他肯定猜到了。”她想。“這樣可以使我避免做一番難堪的解釋。再好不過了。聰明人萬歲!”

“真的嗎?”她大聲說道。“啊,這是多麼掃興啊!又有什麼辦法呢?但願今年冬天在莫斯科能見到您。我們不久也要離開這兒。”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我不知道是否有機會到莫斯科去;倘若能籌措到錢款,那麼前去拜訪您是義不容辭的。”

“好啊,老兄!”潘達列夫斯基不禁想道。“前不久您在這裏還像老爺似的發號施令,可如今也隻能這樣低聲下氣說話了!”

“也許您從家裏得到了什麼不愉快的消息吧?”他像平常那樣拖長了聲音說。

“是的。”羅亭冷冷地說。

“是收成不好吧?”

“不……是別的事……請您相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接著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在您府上度過的這段時光。”

“我,德米特裏·尼古拉耶維奇,也始終會愉快地回想起與您的交往……您什麼時候啟程?”

“今天下午。”

“這麼倉促……好吧,祝您旅途愉快。不過,如果您耽擱得不太久,也許還能在這兒見到我們。”

“我未必來得及。”羅亭說著站了起來。“很抱歉,”他補充說道,“我現在無法立即歸還欠您的錢款,不過我回家以後就馬上……”

“別說了,德米特裏·尼古拉耶維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打斷他。“您怎麼好意思說這種話!……現在幾點了?……”她問。

潘達列夫斯基從坎肩口袋裏掏出琺琅金表,小心地將紅潤的臉頰貼緊堅挺的白色硬領,看了看時間。

“兩點三十三分。”他說。

“該換裝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再見了,德米特裏·尼古拉耶維奇!”

羅亭站起來。他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之間的談話從頭至尾都帶著一種特別的味道。演員排練時就是這樣對台詞的,外交官在會議上就是這樣用事先準備好的言辭來交談的……羅亭走了出去。現在他憑經驗知道,上流社會的人對待不再需要的人,他們不是一般的拋棄,而是隨手一扔,就像舞會之後扔掉手套,就像扔掉糖紙或者沒中獎的彩票一樣。

他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動身的時刻。聽說他要離開,大家都感到意外,連仆人們都困惑莫解地看著他。巴西斯托夫無法掩飾自己的悲傷。娜塔裏婭顯然在回避羅亭。她盡量不去看他,不過他還是設法把信塞到了她手裏。午飯時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再次提起她希望在去莫斯科之前能見到羅亭,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回答。潘達列夫斯基比誰都主動地跟他攀談。羅亭好幾次恨不得撲上去在他那容光煥發的臉上扇幾個耳光。邦庫爾小姐不時用詭譎而奇怪的目光打量著羅亭:這樣的神色有時候可以在聰明異常的老獵狗的眼睛裏捕捉到……“哼!”她似乎在心裏說。“你這是活該!”

時鍾終於敲響了六點,羅亭的四輪馬車也套好了。他匆匆忙忙跟大家告別。他的情緒非常惡劣。他沒有想到會這樣狼狽地離開這個家庭:“他好像是被攆走的……這是怎麼回事啊!何必這樣匆忙呢?不過也隻能如此了。”這就是他強裝笑臉跟大家點頭告別時的內心活動。

他最後一次看了看娜塔裏婭,不由得他怦然心動:她那注視著他的眼睛充滿了悲傷和責備。

他迅速跑下台階,跳上了馬車。巴西斯托夫自告奮勇地要送他到驛站,坐到了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