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1 / 3)

又過了好幾年。那是個涼爽的秋日。一輛旅行馬車駛進了省城C最大的一家旅館門口。一位先生微微伸著懶腰,呼哧呼哧地下了馬車。此人年齡不算太大,可是身體發福已經到了足以令人起敬的地步。他沿著樓梯登上二樓,在一條寬闊的走廊入口處停下來。他看到前麵沒有人,便大聲說要開個房間。不知哪扇門砰的一聲,從低矮的屏風後麵閃出一名細高個傳者。他側著身子快步迎過來,他那發亮的後背和卷起的袖子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裏不斷閃動。旅客走進房間,立即脫去外套,解下圍巾,坐到沙發上。他兩手握拳撐著膝蓋,好像剛睡醒似的向周圍看了一眼,然後吩咐把他的仆人叫來。

侍者做了個遵命的動作便消失了。這位旅客並非別人,就是列日涅夫。他是為了招募新兵事宜從鄉間到省府C城來的。

列日涅夫的仆人走進了房間,他是一位頭發卷曲、麵頰紅潤、身穿灰外套、腰束藍腰帶、腳蹬軟靴的小夥子。

“你看,小夥子,我們終於到了。”列日涅夫說。“可你還一直擔心輪箍會脫落呢。”

“到了!”仆人說,盡量想在被外套的高領夾著的臉上擠出笑容來。“輪箍怎麼就沒有掉下來呢……”

“這兒有人嗎?”走廊裏有人在問。

列日涅夫怔了一下,仔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喂!那兒是誰呀?”那聲音又問道。

列日涅夫站起來,走到門口,很快開了門。

他麵前站著一位高個兒男子,頭發幾乎全白了,腰背佝僂著,穿一件破舊的、綴銅紐扣的常禮服,列日涅夫馬上認出了他。

“羅亭!”他興奮得大聲喊道。

羅亭轉過身。他無法辨認背光站著的列日涅夫的麵貌,隻是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您不認識我了嗎?”列日涅夫問。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羅亭高喊著伸出了手,可是又尷尬地想縮回去。

列日涅夫連忙伸出雙手緊緊抓住。

“請進,請到我的房間來!”說著他把羅亭帶進了自己的房間。

“您變化太大了!”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禁不住壓低了聲音說道。

“是啊,大家都這麼說。”羅亭一邊回答,一邊打量著房間。“歲月不饒人啊……可您還是老樣子。亞曆山德拉……您的夫人好嗎?”

“謝謝,她很好。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

“我?說來話長。其實,我到這兒來完全出於偶然。我在找一位熟人。不過,我還是很高興……”

“您在哪兒用膳?”

“我?不知道。隨便找個小飯館對付一下。我今天就得離開這兒。”

“非走不可?”

羅亭意味深長地苦笑了一下。

“是的,先生,非走不可。我是被遣送回原籍的。”

“請您跟我一起用午飯吧。”

羅亭第一次直視著列日涅夫。

“您請我一起吃飯?”他說。

“是的,羅亭,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同誌般地暢飲一番好嗎?我沒料到會遇見您,天知道今後什麼時候才能再次見麵。咱們總不能就這樣分手吧!”

“那好吧,我同意。”

列日涅夫握了握羅亭的手,吩咐仆人去點幾個菜,還要了瓶冰鎮香檳酒。

在用餐過程中,列日涅夫和羅亭不約而同地一直在談論大學期間的生活,回憶了許多去世的和健在的人和事。起初,羅亭不太願意多說,可是幾杯酒下肚,渾身的血液便沸騰起來了。終於,仆人撤去了最後一隻盆子。列日涅夫站起來,關上門,又回到桌子旁邊,麵對羅亭坐下來,雙手輕輕托著下巴。

“那麼現在,”列日涅夫說,“請您詳細談一談我們分別以後的情況。”

羅亭看了列日涅夫一眼。

“天哪!”列日涅夫不禁再一次想道。“他的變化多大啊,可憐的人!”

羅亭的容貌變化不大,尤其是跟我們在驛站看到他的時候相比幾乎沒什麼差別,盡管日益逼近的老年已經在他臉上留下烙印;但他的神情卻很不一樣,他的眼神變了。他渾身上下,那時緩時急的動作,那無精打采、斷斷續續的話語,無不透露出一種極度的疲倦和難言的苦衷,這跟他從前多半是故意裝出來的憂鬱很不一樣,那是雄心勃勃、自以為是的年輕人常常用來炫耀自己的。

“把我的情況全告訴您?”羅亭說。“全告訴您,這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我四處漂泊,曆盡艱辛,這不僅指體力上,精神上也一樣。天哪,有多少人和事令我失望!什麼樣的人我沒有打過交道!是的,各種各樣的人廣他發現列日涅夫懷著一種特殊的同情凝望著他,便重複了一句。有多少次連我自己的話都令我討厭——這不僅指我自己親口說的,即使出於同意我觀點的那些人之口,也令我討厭!有多少次我從孩子般的衝動變成駕馬般的麻木,哪怕痛加鞭策也不會搖動尾巴……有多少次我欣喜若狂,滿懷希望,到處樹敵,忍辱負重,結果卻落得一場空!有多少次我像雄鷹般展翅飛翔,搏擊長空,到頭來卻像一隻碎了殼的蝸牛爬回原地爬……我什麼地方沒有去過!什麼樣的路沒有走過……往往是泥濘不堪的路……”羅亭補充了一句,稍稍背過臉去擴“您知道……”他繼續說:“……”

“我說,”列日涅夫打斷他,“從前我們彼此以你相稱,……咱們恢複老習慣,好嗎?來,咱們為你幹杯!”

羅亭一怔,稍稍挺起身,可是他的目光中掠過一絲難以用語言表達的神色。

“幹杯。”他說。“謝謝你,老兄,幹杯!”

列日涅夫和羅亭一飲而盡。

“你知道嗎?”羅亭接著說,特別強調你字,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心裏有一條蟲,它不停地咬我,吞噬我,永遠不讓我太平。它驅使我接觸形形色色的人——他們起初受到我的影響,但是後來……”

羅亭把手一揮。

“自從跟您……跟你分手以後,我經曆了許多事情,嚐遍了甜酸苦辣……我一次又一次重新開始生活,換了二十幾項工作,而結果呢,你瞧!”

“你缺乏毅力。”列日涅夫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正如你所說的,我缺乏毅力!……我從來不善於創建任何東西,再說,如果你腳下沒有地基,如果你不得不親手為自己開辟一塊立足之地,那麼,老兄,要進行建設又談何容易!我的全部經曆,實際上也就是我的所有挫折,我不準備向你詳細描述。我隻能告訴你兩三件事情……我一生中遇到過這麼幾件事情,那時候成功似乎已經在向我微笑,啊,不,應該說我已經開始指望得到成功——這兩者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羅亭把稀疏的灰白頭發往後一捋,那動作就像當初他捋那頭濃密的黑發一模一樣。

“好,你聽我說,”他開始道。“我在莫斯科遇上了一位相當古怪的先生。他很有錢,擁有幾處大莊園,但沒有去當官。他主要的,惟一的愛好便是科學,一般的科學。至今我都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愛好!這完全不適合他。就好比往母牛身上套馬鞍。他自己竭力裝出高明的樣子,可幾乎連話都不會說,隻會很有表情地轉動眼珠,意味深長地搖晃腦袋。老兄,我還沒有見到過比他更平庸更愚笨的人……就像斯摩棱斯克省的沙漠,除了偶爾有幾棵連動物都不吃的草以外,一無所有。事情一到他手裏,準會變得一團糟。他還熱衷於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假如大家都聽他的指揮,那真的隻能用腳跟吃飯了。他不知疲倦地幹哪,寫呀,讀哇,以一種堅韌不拔、不屈不撓的精神從事科學。他的自尊心極強,意誌如鋼鐵一般堅強。他孤身一人,是個出了名的怪物。我認識他以後……他對我產生了好感。老實說,我很快就把他看透了,可是他那股熱情令我感動。再說他擁有巨產,可以利用他辦許多好事,為大家謀利益……我便住到他那兒,最後還一起到他的莊園去。我的計劃,老兄,非常龐大:我想推行各種改良和革新……”

“就像當初在拉鬆斯卡婭家一樣,還記得麼?”列日涅夫說,臉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大不一樣!那時候我知道,我心裏明白,我的話決不會有任何結果。可是這一回……展現在我麵前的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我帶去了很多農業方麵的書籍……雖然我一本書也沒有從頭至尾讀完過……就這樣我開始幹了起來。不出所料,起初進展並不順利,後來似乎有了眉目。我那位新朋友始終一聲不吭地在旁邊看著,沒有妨礙我,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沒有妨礙我。他接受了我的建議,加以貫徹,不過他很固執,內心並不相信我,總想把事情納入他的軌道。他把自己的每一個想法都看得非常寶貴。一旦打定了什麼主意,就要堅決幹到底,就像瓢蟲爬上了青草的頂端,非要展翅飛翔不可——即使掉下來也會重新爬上去……我這樣比喻請你別奇怪,當初我心裏就是這麼想的。就這樣我苦苦奮鬥了兩年,可是進展並不順利,盡管我使出了渾身解數。我開始感到疲倦,我的朋友也令我討厭。我挖苦他,他也像羽毛褥子那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他的不信任感演變成無言的怨恨,我們彼此充滿了敵意,什麼事情都談不攏。他默默地但又不斷地竭力向我證明,他決不會受我的影響。我的計劃不是被他篡改了,就是完全取消了……我終於發現自己在地主老爺家裏無非是一名寄人籬下的食客而已,我為自己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而痛苦。我心裏明白,如果離開他,那我會前功盡棄,但是我無法控製自己。有一天,在目睹了一個痛苦而令人氣憤、使我那位朋友暴露出真麵目的場麵以後,我終於跟他大吵一場並且離開了他,甩掉了這位用俄國麵粉和德國蜜糖捏成的書呆子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