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遊,又是五百年。五百年,足夠彼時情竇初開的我情根深種。五百年後,我攜他去見鳳兒、簡兮、大貓這一行人,然而,方才見他,鳳兒他們便是臉色大變,簡兮拂袖而起,冷下臉問道:"上尊,你若閑時無聊,便去看你的忘川河,切莫打笑笑的主意!"
說罷,我又聽鳳兒道:"喲,上尊對暗月幽蘭可真是情有獨鍾啊。"
這話好不帶刺,我不知他們為何爭吵,便安靜地坐在一邊,同大貓、木子悠一同吞著茶點。柳華軒聽到這些話,竟依舊保持那笑意,慢聲道:"我是誠心相待於笑兒,願寵她護她,相伴一生。"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淺淺淡淡,一如他人一般。我心中卻似那海浪翻滾,激動得拿茶的手都有些抖。鳳兒她們不再說話,簡兮冷哼一聲,又道:"上尊,你可是當真?"
柳華軒含笑不語,過了片刻,他方才道:"若違此誓,我願被天打雷劈。"
說罷,一園寂靜,鳳兒冷哼了一聲,竟是直接甩手起身,離了開去。看著鳳兒離開的身影,柳華軒秀眉一挑,卻是按捺住性子,沒有說話。相處了這麼幾百年,我是知道的,這位大神身嬌肉貴,脾氣很是霸道,然而此刻他卻忍下,不免讓我心中感動。於是無論鳳兒他們暗地如何暗示勸說,我卻仍舊是狠了心,一直跟著這個,甚於我連名字都隻得一個"阿軒"的男子。那時鳳兒問我說:"笑笑,你當真不要聽我說他是誰?"
我懶洋洋地躺在書上,叼著根草同她道:"他若要同我說,自當同我說起。他既然不同我說,我便也懶得問。我既然已經選了他,自當信他,日後若是有什麼事,我就自個兒攬著。"
"鳳兒啊,"我從樹上跳下來,搭著她的肩嬉笑,"你可知有句話叫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我不在意他是誰,"那時我說得認真,"我隻在意此時此刻,我開不開心。"
於是鳳兒他們便不再管我,大概又相處了五十餘年,他日日陪著我,甜言蜜語,說得我很是心甜。我那時甚是沒有出息,一心隻等著他何時同我成親,然後相夫教子,像凡人一樣過日子,同他相伴這麼幾千幾萬年。他常握著我的手問我:"笑笑,若是我做了錯事,你可會離我而去?"
我怎會想離他?多大的錯事,能讓我離他?於是我描繪著他的眉眼,回答他道:"阿軒,我不會離你。即便你要吃我的心,我亦是雙手奉上。"
--然,那亦不過是我自己太高估了自己對他的情。待他真吃了我的心之時,原來,我真不是心甘情願。有一日,他突然消失了,一消失就是十幾天,待他衝回來時,已是滿身傷痕累累,手裏拿著一株還生草,同我道:"笑笑,笑笑,我總怕你哪日會離我而去,再不回來。我便去搶了這還生草,讓你再有一命。"
還生草何其珍貴,對我們這樣的植物,隻要魂魄還在,便有起死回生之能。十七隻神獸守著,他卻也不怕死!
我抱著他埋怨:"你這是作甚?便是我死了,你卻也不能死!"
說罷,我去替他診脈,這才發現他脈象竟是如此微弱,仙魂盡失,唯留他那元丹強撐。我趕忙把我的元丹取出來,暗月幽蘭的元丹有聚魂之用,天上地下眾多人想搶,然而卻從不知暗月幽蘭的元丹究竟在身體何處,何種模樣。實際上,暗月幽蘭的元丹藏匿之地多不相同,隻有暗月幽蘭自身願意,把元丹召出,眾人這才能見。而我的元丹,便是我的心。於是我把我的心取出來,欲替他聚魂,那時候,他躺在一旁的臥榻上看我,神色間滿是憐憫蒼涼。那樣的神色,讓我不由得全身發寒,我隻道他是覺得自己命數已盡,於是急忙安慰道:"阿軒,你莫要害怕,這便是我的元丹,我會替你聚魂,你不會有事。"
他微笑著點頭,靜靜看我。我口中念咒,漸漸將他魂魄召了回來,就在魂魄召齊的那一刻,不等我施法,魂魄便忽地歸回他體內,也就是那電光火石之間,他猛地一把抓過我手上的元丹,將我一掌擊開老遠,將元丹一口吞入腹中。也就是那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胸腔內漸漸空了下來,經脈一寸寸裂開,心髒似乎被人活生生掏出,撕扯,然後斷了與周遭的聯係,像被生扯了出來。那般疼。那般痛。那般鮮血淋漓,讓我日後連想都不願想起。我不可置信地看他,看他一貫清淺的模樣,喚出他的名字"阿軒"。他悠悠一歎,慢聲對我道:"對不住……我這般,是迫不得已。"
我覺得有淚慢慢流下來,模糊了我的眼眶。我卻仍舊癡心妄想,拉著他道:"阿軒,你且把那元丹還我……這般下去,我會死……""笑笑,對不住。"
他低下身來,輕輕抱住我:"我要替她聚魂,我要替她尋個肉身。如今天地間,唯剩你這麼一株暗月幽蘭……對不住……對不住……"他一直重複著這句對不住。我隻覺心逐漸冰涼了下去。有什麼在腦中逐漸劃過,清晰起來。我終於問:"阿軒,你可否告訴我,你到底叫什麼……"他既是這般對我,鳳兒們既是叫他上尊,那他真名,必定不是阿軒。以前我不願去想,不想去想,然而今日,我終是問出口來。他渾身一僵,越發抱緊了我。過了許久,他方才開口,說出那個名字--柳華軒。我笑出聲來。柳華軒,天上地下,何人不識的情種。父神開天辟地造出的第一個活物,便是我們也要稱一聲上尊。昔年他和天帝墨子夜,還有幽冥司司主君凰,也就是這天地間第一株修煉成仙的暗月幽蘭,他們之間的愛恨糾葛,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後來君凰為墨子夜所殺,他便不知所蹤,從仙界銷聲匿跡,原來是去守了那忘川,原來是去替那女子聚魂,原來,原來,竟是隻為候著那女子重生。我本是一個無關的過客。卻是為了讓那人還生而來。你可曾這樣愛過一個人?愛得這般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我大笑著流出淚來,感覺自己身體一寸一寸冷下。我一把抓住他,仰頭看他秀美的容顏,仍是不甘,如此卑微地看他,詢問道:"柳華軒,你可曾愛過我?哪怕是一點點、一絲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