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三才劍不發暗器打碎酒杯,我也是要跳下來奪過那杯酒,幫你喝掉的。因為常兄有個那樣的父親,我不敢讓你喝他的酒。可他是我的恩人,我對他應當坦誠,這就是江湖。”
我這才理解了雁閑猛吞桂花糕的意思,心中又是溫暖,又是憐惜。
“以後你不讓我吃的東西,自己也不許吃,懂了嗎?”
“謹遵公主教誨。”
我微微笑了笑,心事又沉重起來:“雁閑,常笑天不是壞人吧?”
“卿雲,你先聽聽他救我的故事,再想想這樣一個人,能不能是壞人。”
雁閑翻身下了繩子,將外衣解下披在我身上,像是想起了一件極有趣的事情,對我笑道:“數年前我跟盜聖學飛賊術時,他給我的考驗便是要盜得一件珍寶。在甘涼道黑狼嶺上有一夥響馬,勢力很大,連西域使節進貢給皇帝的貢品都敢搶。我瞄上了他們,偷走了他們搶到的珍寶。”
我確定地說:“那一定是五年前的事情。”
“咦,的確就是。”
我笑盈盈地伸出手來:“據說那年貢品不足,除夕那天給公主們賀新年的禮物少了一份,大家都說卿雲既然是俠客公主,自然要舍己為人,也不管我一個人在宮裏哭了一夜。原來我的壓歲錢是落到了雁閑的手中,還來還來。”
雁閑握住我的手輕輕捏了捏,繼續說道:“當年我無論是劍術還是飛賊術都學得很不精,不但驚動了響馬,還被兩位使雙刀的蒙麵人打得極慘。常兄一夥正路過那裏,便擺出七絕歸命陣,殺了一位雙刀客,傷了另一位,嚇得其他人四散奔走。”
我點頭道:“這麼說常公子喜歡出手幫助別人,已經是老習慣了。”
“他的夥伴們告訴他,打殺了強盜救了人,這是在做好事,回去肯定會被老爺罵的。當時常兄嚇得臉色發白,問我說我是不是也是黑道上的人物,如果是,那麼這次出手僅僅是露點威風給黑吃黑的家夥們看看,並不算是除暴安良。”
雁閑說到這裏便笑得有些止不住:“我當時不明就裏,就說武當派墨雁閑,感謝諸位搭救之恩。隻見常兄登時將折扇都掉到了地上,說句要了命了,沒想到自己搭救的小子看著衣衫落拓放蕩不羈,竟然是正派的人物,隻怕回頭要被父親揍死。”
我搖頭歎道:“做好事卻要被懲罰,真是可憐。”
“可見那小子的善良,和卿雲公主是有一比的。你想想看,他若是怕挨揍,當時擺陣將我殺了,不就沒什麼事了嗎?可他半點沒動這種念頭,隻是捶胸頓足,幾乎剁手。後來實在無法,抬手給了我一鏢,便放走了我。”
“那飛鏢上的毒,也就是那嚇唬人的腫痛藥吧?”
雁閑點頭:“當時我也嚇得要死,一路掙紮著到了城裏,腫痛自己消了一半。又去求名醫救命,還被名醫當成失心瘋,給我開了一副清熱去火的湯劑,還有一味鎮定心神的藥丸。所以常兄才會說,解毒的方子我是知道的。藥方要麼是金銀花什麼的,要麼就是‘咬牙忍忍’,總之都能管用。”
雁閑將他的故事說給我聽之後,我們兩人都覺得煩悶盡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卿雲安心休息,那小子倘若是好人,官府一定能還給他一個清白。”
可知府衙門斷案的方式令我先是震驚,接著便出離地憤怒。
“五毒散魂針中者皮膚烏紫口鼻流血,不消一刻鍾便斃命,是連摸都摸不得的劇毒暗器。這種毒針隻有陝南常家會用,又有許多人證明在陳老頭亡故時,人犯常笑天就在其身旁。人證物證俱在,可以定案。殺人者常笑天當斬首,今日午後處決。至於陳老頭的屍體應立即火化,以免餘毒害人。”
知府驚堂木一拍,便要退堂。旁聽的武林人士紛紛拍手叫好,我卻有些恍惚。這樣的查案,和根本就沒有查又有什麼區別?我雖然不懂刑訊之學,卻也知道查問案情須親自去案發地點走訪,並了解人犯的殺人動機。即便真是查有實據,也決不可能這麼心急就處死人犯。這真的是朝廷命官在斷案,而不是一個惡人戴著官帽在草菅人命嗎?
大家都顯得十分振奮,雁閑卻緊鎖雙眉,一聲接一聲地歎氣。再看清和師叔,他眼中露出了極不常見的銳利光芒,絲毫沒有喜色,隻是大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他這樣的神情,必定是注意到了很不尋常的事情,以他的見識閱曆,或許早已看出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
我看到劉雲飛眉頭舒展,露出了一絲笑容。
有什麼可笑的?不過是為友人報了仇,理應悲情而義憤,可以長歌當哭,可以容顏憔悴,可以恍惚默然,卻不應該會笑的。
又聽到他說:“咱們喝酒,替老陳把他的那份喝回來,以告慰他的在天之靈。”
這是在慶賀什麼?他甚至沒有發覺自己的話讓幾位前輩高人微微搖頭吧?大多數人以誅殺常笑天為快事,昂然走出衙門,卻也有少數人留在衙門裏沉默不語:雁閑握拳而心有憤怒,清和師叔沉思而心生懷疑,少林寺的證嚴大師念佛而心懷慈悲,華山派的大弟子雲浩然冷笑而心存鄙夷……
我能感覺得到他們內心的矛盾,何必為了一個邪派的小子,壞了大家多年的交情。正邪自古不兩立,豈有正派人士為了邪魔歪道與正派人士為敵的道理?更何況,此時提出異議還會得罪官府,實在是後患無窮。
可是,就這樣沉默下去,不妥,實在是太不妥了!你看那些露出笑容的人,他們這麼著急殺人,是為了滅口嗎?這麼著急火化,是為了除去證據嗎?這麼著急喝酒,是因為大功告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