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儒學的現代命運
一
說來也奇,幾尊雕塑,幾幅畫,幾部戲,竟然改變了人類五百年的命運。
“人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智是多麼崇高!才能是多麼無窮!儀表和舉止是多麼爽朗而又優雅!行為多麼像天使!悟性多麼像神!世界之精英!萬物之靈長!”莎士比亞對著無涯的天穹如此感歎著。
五百年前的這一聲呐喊,使人回到了人,不再隻是神的棄兒與奴仆了。於是乎,蒸汽推動著鐵牛在歐羅巴的大地上咆哮,燃油鼓起鐵鳥的雙翅拍打著天堂的屋簷,玻璃套疊玻璃的“眼”要把上帝的心髒看穿。電話、電影、電視、電腦……地球成了一個雞犬之聲相聞的小村落了。
人,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是這世界的巨靈神。
二
這是加拿大最北端的一座木屋,鼓聲咚咚,油燈閃閃,披頭散發的人們在狂舞著、呐喊著,五大三粗的漢子們,手持鐵叉、木棒,向被他們圍住的一頭“熊”攻擊著,人們在攻擊“熊”的同時,嘴裏都在喃喃念著咒語,祈禱著“熊神”的到來。
被圍困的“熊”倒下了,這時人們才發現,他原來是一個披著熊皮的人,他氣喘籲籲地躺在地上,一動也懶得動,他累極了。於是,另一個小夥子立即接下那人手中的熊皮,披在了自己的身上,接著裝扮成“熊”,與眾人“搏殺”,那個累倒的人,則被拉到了一邊。
據說這種舞蹈要持續幾天幾夜,一直要到人們認為熊神已經答應了人們獵熊的祈求為止。當地人認為,獵熊之前如果不先娛好熊神,不僅打不到熊,而且還會被其他的神靈所責怪。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他們生存的一切領域都是“神”的領域。樹有樹神、水有水神、冰有冰神、獸有獸神……沒有神就沒有人,人隻是神的子孫、奴隸、臣民……
三
俄狄浦斯王有罪嗎?他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奸淫了自己的母親……他是該死的,但他舍不得死,他挖掉了自己的雙眼,以示對自己的懲罰。
俄狄浦斯王有罪嗎?他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奸淫了自己的母親……但他是無罪的,因為在他誕生的那一天,一位智者早說出了他這一生的命運,就該是殺父、淫母,以致自殘。他的父母早知道他的命運,於是拋棄了他,希望因此而改變“命”,結果卻仍是如智者判定的那樣,他的一生仍是殺父、淫母、自殘……
古希臘人是偉大的,早在他們的時代,他們已經用自己的藝術,表達了對神的懷疑、恐懼和不滿,以至於希望向“神”抗爭,向“命運”抗爭。
莎士比亞以後的歐洲人,正是繼承了古希臘人的這種文化傳統,開始了長達五百年的與“神”與“命運”抗爭的曆史。
人們將這稱之為“文藝複興”,實質上是人性的複興。
但是,當人類感到自己已經如同“巨靈神”一樣站立在地球上的時候,人類又恐懼了,又質疑了,原來地球莫過隻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塵,站在灰塵上的“巨靈神”又是什麼?更可怕的是這“巨靈神”是短命的,一世的繁華、豪放,也莫過是那幾十年。幾十年的光景,說起來很長,但真正過起日子來,恰是如白駒過隙一般瞬生瞬滅。“死生無常”,人類感歎著,但仍然在抗爭著。於是,環保問題,醫療問題,保健問題……最後人們終於集中到了一個課題上:“生命是什麼?”
幾乎所有的思想者都發現,“生命”已經成了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大課題。
四
從《舊約全書——創世紀》看,西方人對“人”的思考,始終沒有區分開兩個最基本的概念:“生命”與“生物”。在西方人那裏,生命就是生物,生物就是生命。
“上帝說:‘我們要按照我們的形象,按照我們的模樣造人。’”《舊約全書》中這段話是明顯站不住腳的,如果上帝真的是按自己的形象造就了人,那人就應該可以目睹上帝,事實上還沒有任何人見過上帝的蹤影。據說在海灣戰爭期間,打伊拉克的美國士兵曾在中東的大沙漠上見過耶穌基督顯像,那是和畫上一樣的基督,且大了幾萬倍,並光芒四射。我懷疑那是不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任何人也無法證實上帝的真實存在,但人們又相信,上帝是每日每時都在關照著我們人類的。這便奇了,上帝不是按他自己的模樣造了我們嗎?為什麼他可以見我們,而我們不能見他呢?
說是上帝造了人,可以解決一個大難題:人為什麼會這麼聰明?答:因為上帝把智慧給我們了。這麼說來,上帝就是生命,神就是生命,這種說法和原始的加拿大人認為一切有神,一切是神的安排,又有什麼區別呢?
後期的古希臘人躲開了這個尷尬。
柏拉圖認為:人,是衡量一切的尺度,是衡量一切存在價值的尺度,也是衡量現在所沒有的一切不存在的理由的尺度。
但是,就是這位柏拉圖,又說了這樣的話:“人……是一種溫馴的有教養的動物。”
柏拉圖的後人亞裏士多德說得更露骨:“絕大多數動物都有某種心理素質或傾向的跡象。這種心理素質在人身上顯得更加分明。”
在古希臘人眼中,人與動物隻是“量”上的區別。
亞裏士多德從人的生物性肯定了“人”,但這是無論他自己,還是他人,都無法接受的定義。於是他又說:“神的整個生活是幸福的,就人的活動同神的活動有某種相似而言,人的整個生活也是幸福的,別的一切動物中沒有一種是幸福的,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分享沉思的能力。”
“沉思的能力”又是神性的了。神性又成了生命的根本,生命與生物仍然無法在概念上統一。
西方文化在一個怪圈之中。
人類不是在概念中活著的,人是活在自己的生命實踐中的。既然古希臘人終於在人的神性上打開了一個缺口,人便勉為其難地為自己的動物性活著。於是,隨著文藝複興的到來,“享受”成了人類一切經濟活動的主題。
到了二十一世紀,“享受”作為人類一切經濟活動的主題的時代即將結束了!
這對於仍然掙紮在溫飽線上的中國人來講,是不好理解的,但對於今日的中國富人來講,未必沒有與西方人同樣的心理體驗:“享受”好無聊。
人,本來不隻是動物,過分強調了人的生物特性,最佳的結局,必然是“享受好無聊”。
人呀人!好難。
強調了人的生命性,生命又是個抓不著摸不見的東西,隻好歸結為“神”,在尋找不到“神”的日子裏,人類為了找到“神”,幾乎犧牲了全部理性。
強調了人的生物性,生物就有生物的追求、需求。為了滿足這種需求,奪土地,奪能源,搶權利,搶金錢……文明的,在市場上、在桌麵上奪、搶、爭;不文明的,在黑道上、在戰場上奪、搶、爭……
爭到了什麼?“享受好無聊!”
但是,恐怕在一個相當長的曆史時期,人類還是要為自己的生物性需求爭下去,搶下去,奪下去……“享受”雖然無聊,終是比貧困好,“享受”還是要發展下去的。
五
世界真奇妙,在二千五百年前,東西方文化,幾乎是同時向原始圖騰文化挑戰的。古希臘文化是向原始圖騰挑戰的文化,中國文化也是向圖騰文化挑戰的文化。當俄狄浦斯王詛咒命運之神萬惡無比之時,周文王提出“惟德是馨”的口號。當亞裏士多德大講人的生物性時,中國的孔丘提出了“敬鬼神而遠之”的原則。
原始圖騰文化的根本,是以人對生命的一種特殊觀念為基礎的。這種觀念認為真正的生命並不是人的生物性,而是神性,而神性又不是屬於人的,“神”充滿了所有地方,“神”無處不在處處在,人隻是神的子孫、臣民、奴仆。古希臘以人的欲望、人創造的文明來對抗這種無處不在的“神性”,中國人則是強調人的道德就是真正的“神性”。
堯曰:谘!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論語·堯曰第二十》)
那個時代,中國人所重的事物,在次序上是這樣排列的:民、食、喪、祭。
對照一下婆羅門文化和上引加拿大原始文化,其次第顯然是顛倒過來了。在原始宗教圖騰文化中,“祭”肯定是第一位,“食”、“民”肯定是無足輕重的。
這個顛倒是不得了的。這標誌著人類從以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向以人(生物性)為中心的生命觀進發了。
第一位的是“民”,而不是“神”,也就是說生命的本質,不是外在的“神”,而是人自身這個肉體。
幾乎是在同一個時代,東西方同時開始了這個轉變。
為什麼兩個完全不同質的文化,兩個完全隔絕的地域,兩個完全沒有交流的文化,會在同一個時代,開始了這種生命觀的轉變呢?
這是值得一切人認真思考的大課題。多年來,東西方文化的對比研究,大半多是強調其差異性,對其雷同性思考甚少。到了二十一世紀,我們是不是應多從東西方文化的一體性上思考一下呢?
依我的拙見,東西文化的差異性反而不值得多提,其互補性、同一性,則應該成為人們主要思考的內容。
六
就在以古希臘為代表的西方人,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人,開始了自己艱苦卓絕且漫長的“生命觀”轉變之時,在地球的另一個角落,也產生了一位文化巨人,他叫釋迦牟尼,他幾乎是從全新的角度,開始了對“人”的思考。
佛學博大精深,在這裏我們隻能就釋迦關於“人”的思考的最粗淺的內容加以介紹。
《楞嚴經》是佛學入門著作,釋迦從人的最切實最普遍也是最簡單的東西,即人的“感知”入手。
凡感知必有“心”。在東方文化的古典原著中,“心”是人的知、情、意及全部精神活動的統稱。正因為如此,釋迦對“人”的思考,是從“七次征心”入手的。所謂“七次征心”,就是從人的感知活動的各個側麵尋找“心”,“心”在哪兒?“心”是什麼?“心”的作用是什麼?“七次征心”邏輯之縝密,推理之精到,是古希臘乃至古希臘之後,西方人關於“人”的思考,根本無法企及的。一切熱衷於思考人的朋友,熱衷於東方文化的朋友,最好能係統地詳盡地閱讀一下《楞嚴經》這部偉大的東方文化名著。
如果用現代人的語言來介紹釋迦關於“心”的觀點,大致可以這樣講,“心”本無心,也有心,它是全“宇宙—生命”係統能量的總和。
“心”本身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但它絕對是“在”,就其整體說其本來無生無滅,無垢無淨,無增無減。“心”的這個“在”,是與萬物眾生——“宇宙—生命”係統的“在”相一致的。有萬物眾生就有它,沒有萬物眾生也找不見它。所以我們用“宇宙—生命”係統這個現代概念來表述它。
“心”本身無所謂動也無所謂不動,但在本質上它是如如不動的。“心”的“動”,是與萬物眾生的無常之動、“宇宙—生命”係統無常之動相一致的。萬物眾生動,它便動,萬物眾生不動,它也不動。其實這也隻是鏡麵上的假象,就其本來的真相說,它是絕對不動的。正因為它不動,才映襯出萬物眾生的無常之動。最好把它理解為永恒的鏡子,鏡麵映照萬物眾生之動,而鏡子本身是絕對不動的。
“心”本身無所謂個體也無所謂整體。誰也不知它有多大,誰也不知它有多小,它至大無外,至小無內。但是,它必須以個體的形式表現出來。這樣一來,任何個體的意識、感知都隻能是“實像”——“宇宙—生命”係統總體運動的扭曲的折光反映,凡被“反映”就是假象。人類的“明德”最重要的特點在於,可以透過這些無窮無盡無邊的假象,識得“真像”。譬如眼睛,眼可以見萬物,但絕對見不了“自己”,凡有所見皆非“自己”,但是正因為我能見萬物,所以雖我不見我,但我知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