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文化,不管是佛、道兩家也好,儒家也好,對於“人”的體認都達到了這個水平。從中國與印度的古文獻看,東方文化三大家學說產生以前,大量的東方賢者,大半都接近於這個觀念。比如《論語·堯曰第二十》中,堯對舜的指示:“谘!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這裏的“中”,準確地說應是“允執其中”四個字,就是我們上麵說的“心”,或者說是在動態把握中的“心”,它已經包攬了一切。也如老子所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天地的啟始與終了是找不到的,有了“允執其中”的“心”,萬物就有了“名”,也等於有了生他們的母親。反過來說,“四海”、“天祿”——天地宇宙不就在“允執其中”的過程中嗎?不全在“心”的運動過程中嗎?舍了這“允執其中”的心,還有什麼可說?當然是“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儒家學說中的《大學》講得更明白:“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明德”正是“宇宙—生命”係統賜予人的意識力,感知力,“明”了這個“明德”,就是“大學之道”。這道,一頭是“親民”,一頭是“至善”,允執其中的便是“心”。
正因為如此,東方文化三大家在對待“人”——“我”的問題時,幾乎一致強調“勿我”、“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吾之有患者,在吾有身”。
活著,就是“允執其中”,也是“允執厥中”,你想“允執其中”,也是“允執其中”;你不想“允執其中”,也是“允執其中”。最好是明明白白“允執其中”,你的痛苦就沒有了。人類的一切的痛苦,就是隻知“我”的存在,而不知“我”的存在要依附“宇宙—生命”大係統的存在,而你對大係統,永遠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全知全能是不可能的,但能明白自己不可能是全知全能,也就是全知全能。
七
非常可惜,東方文化三大家學說產生得太早,當時的古印度除了婆羅門的宗教文化,還沒有其他文化。當時的中國,尤其是周以後的中國,雖然已經從淫祀泛濫中走了出來,巫、鬼、神已經不再是文化的統治者,祖宗崇拜在這個農耕文明的村社文化國家已經占了統治地位,“惟德是馨”的意識已經深入人心,但要承受如此博大精深的思想,卻又是萬難萬難的。為此,釋迦不得不給自己的學說包上了一層厚厚的宗教文化外衣,道家則不得不孤芳自賞清淨無為,儒家在孔子時代,為了體現自己的思想,曆經了數不清的卓絕努力,但孔子一退世,便儒分八家了。
“種子”是留下了,但天時地利不足以使之蓬勃生長,隻好在地下慢慢拱芽。早發芽的種子呈現為“扭曲”、“怪異”,就是在所難免的事情了。
儒分八家,佛分教派,道家蛻為道教,這是人們熟知的中國三大家學說的命運。
在長夜中待的時間太久、太久,驀然見到中天麗日,怎能不眼花繚亂、淚水泗流呢?
東方文化的後人是如何扭曲自己的文化的?這個問題,我在第一本與南懷瑾商榷的書中已經作了清楚的交待,基本特點是“三神化”,神學目的化、神聖道德化、神秘功能化。這裏不再重複。
八
“明德”是客觀存在,勉強地說,它是“宇宙—生命”係統一切能量的總和,它不會因為人類意識對它的扭曲就停止自己前進的步伐。
“明德”就其本來說,無生無滅、無垢無淨、無增無減,但對於人類的意識來說,它還是有一個不斷擴大占領宇宙的問題。人類文化的發展史,就是人類“明德”不斷擴大占領宇宙的曆史。如果可以分成階段的話,迄今為止的人類大致上是經曆了兩種“生命觀”時代,一種是“神本生命觀”,另一種是“人本生命觀”。從二十一世紀開始,人類將進入一種與前二者完全不同的生命觀時代,這種“生命觀”的表現形態是什麼樣子的,該如何命名,都不是我們這一代人可以做的事、可以完全預見的事,我們隻是提醒人們,一種新的“生命觀”已經到來了,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總是要來的,任何人也無法阻擋它的腳步。
九
人類的生命觀念在從“神本”到“人本”的過程中,東西方文化產生了巨大的分野。但如果從其本質看,二者的差異並不是十分巨大,從一定的程度上說,基本上應是互補的。
就現在掌握的材料看,東方人走出“神本”生命觀的時代,可能比西方人要早一點,大概可以推至堯、舜、禹時代,前文介紹了《論語·堯曰第二十》的篇章,這裏麵的文字應是出自《尚書》的。《尚書》的可靠性是曆來被人懷疑的,我們不去考究它,但“堯曰”一段文字比《論語》古老得多,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從“堯曰”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天之曆數在爾躬”,“神”的精神已經全歸於“爾躬”的“人”了。
古希臘文化中“人本”的成分更加濃鬱,前文所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的言論就是一個證明。
應該說,東西方文化從“神本”生命觀走出,向“人本”生命觀進發,從時間上講相差不會太大。
“明德”本來普照一切生命個體,它決不會去分什麼東方西方。相同相通是絕對,相差相異隻是相對的。
十
一提到中國人進入“人本”生命觀,不能不首先提到孔老先生。中國文化雖然號稱三大家學說並存,但起主要作用的還是儒家文化。
孔子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是世人公認的,公認得令人甚至具體說不出孔子對中國作出了什麼貢獻。
我以為孔子對中國文化的貢獻,起碼有這樣四條:
第一,正是由於有了孔子,中國文化自走出以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之後,沒有形成一個一神尊崇的宗教。直到如今,中國人也沒有宗教傳統。佛教之為教,道教之為教,在其上層,基本上是一種學術流派;在下層,莫過是重複了多神崇拜的遺跡,是弱者心目中的崇拜偶像。中國曆史上的宗教,一直是政治的附庸,文化的附庸,任何一個宗教在中國也沒有取得國教的地位。哪怕元、清兩朝統治者那樣愚昧、落後,也沒有宣布什麼宗教是國教,西方那種政教合一的政治格局在中國一直沒有出現過。
第二,中國的封建社會雖然存在了一兩千年,但一直沒有形成鐵板一塊的封建等級。自孔子之後,改朝換代不斷,流浪子、地痞、異族酋長都有機會爬上權力的頂峰,而貴族豪門也會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在兩千年的中國史上,沒有哪一家貴族是長盛不衰的,今日的貴族,明日的囚徒;今日的豪門,明日的乞丐,應是司空見慣的事。“學而優則仕”,“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任何一個有誌氣的男兒,都可以想象自己某一日捧印封侯。從漢魏的舉薦製到唐宋元明清的科舉製,為下層士民走出自己的階層,留出了一條廣闊的上行通道。正是這種上下可自由流通的社會結構,才會導致中國社會的長期穩定。
中國封建社會超穩定結構形成的原因很複雜,但這是其中一條重要的原因。
第三,民本意識深入人心。中國封建社會的民本意識起自孔孟,這是毋庸置疑的。這種意識不但被士階層所重視,曆代帝王也無比尊崇。唐太宗的《貞觀政要》幾乎通篇貫穿著這種民本意識。直到近現當代,中國政治舞台上的許多重要人物,仍然有濃厚的民本意識,雖然他們大半都是否定儒家不承認儒家的,但他們的實際行動正是“大儒家”。
第四,孔子思想為中國社會造就了一個龐大的“士”階層。“儒”的實際含義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但我們認定他為“士”階層,大致錯不到哪裏。一般說來,他們不是統治者,卻為統治者服務;不是被統治者,卻能為被統治者請命。在中國,儒士應是介乎於統治與被統治者之間的一個磨合階層。類似這樣的階層,世界各國大半都有,但他們與中國儒士的差異非常大,即便是日本的“士”,也和我們的大不相同。中國的儒士大半都繼承了孔孟的人格精神,以“敬天保民”為其人格主旨。一句話,他們大半認為自己隻對“天道”負責,麵對“天道”實現自我,麵對“天道”不自欺。一個真正的大儒必得有“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功夫。這和西方的“士”、日本的“士”,隻對自己的國王與將軍負責,有很大的區別。正是由於有這麼一批“士”的存在,中國封建社會才可能是超穩定的,因為這個階層一直協調其中。人們如果不帶有偏見,都無法不承認以下事實:春秋戰國時代,諸侯對天子的挑戰與蔑視,秦末陳涉“將相寧有種,男兒當自強”的觀念,劉邦作為一個地痞登上帝位,王莽敢於篡位,劉秀敢於奪權,南北朝的列國紛爭與當時魏晉文化大解放不是兩件事,本質上是一致的,最後中國終於出現了一位集東方文化精華之大成的人物武則天。如果從文化上講,屈原、司馬遷、司馬相如、賈誼、劉徹、魏晉文人群體直至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是這種文化的典型代表。從思想界來說,鳩摩羅、慧思、曇鸞、道綽、慧能、善導更是把這一文化推到了頂峰,一直到理學完全占了統治地位後,還出了宋代的蘇東坡,明代的王陽明,清代的曹雪芹……都是中國文化的精華。
其實這四條,是一切人本主義社會必備的四條。西方社會雖然對此並不自覺,但今日的西方社會仍包含了這四條因素。從“生命觀”的角度說,西方現代社會與古老的東方社會並沒有質的區別,都是對“人”的最充分肯定。就“肉體人”來說,西方文化對“人”的肯定,比我們更徹底一些,一切屬於“人”的,精神與物質,社會性與個體性,西方文化作了全麵的肯定。這並不是西方文化自己決定的,而是生命本質力量的性質所決定的必然規律。
生命的本質力量,作為與宇宙同行同在同生同滅的生命的本質力量,能量是無限的,但它必須以具體的個體生命體為載體,在宇宙間最有資格做它的載體的,便是“人”。生命的本質力量,作為能量無限、智慧無限的生命,要充分展示自己,必須首先肯定人,高揚人。肯定人,高揚人,就是肯定和高揚生命本身,隻有當這種肯定與高揚使人類不堪重負時,生命本質力量的真麵目才會進一步顯現。
新千年,正是這個時代到來的時代。
十一
我們在這裏不去分析儒家文化乃至中國文化的弱點,在這方麵有分量的論述太多了。曆史本身無對無錯,該怎麼走就得怎麼走,後人去論它的對錯,如果不是遊戲,也是笑話。
我們不希望在文化圈子中一味地糾纏,文化說到底隻是“明德”不斷擴展、“生命觀”不斷進步的表象。“明德”的不斷擴展,“生命觀”的不斷進步,最根本的表現,還是在人類社會的整體的社會實踐中,尤其是經濟的發展,科學的進步。
說起人類第一次“文藝複興”,以古希臘文化為標的的西方“文藝複興”,並不單純是西方人的事,幾乎是同一個時代,中國人也展開了自己的“文藝複興”,這便是中國的晚明時代,中國的湯顯祖未必遜於莎士比亞,《金瓶梅》也不比《十日談》差,《西遊記》與《唐·吉訶德》可以說是絕世雙璧。熟悉法國小說《吉爾布拉斯》的人,不難發現其篇章結構與《水滸》的回目勾連極為類似。更重要的是,王陽明的“心學”的崛起,說明中國的“文藝複興”比西方的“文藝複興”有著更加博大精深的哲學底蘊。不然,日本人在實現自己的啟蒙時,也不會是那樣看重“陽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