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罕(3 / 3)

表麵上看來,儒家的這種用心方法,有主觀唯心的影子,但查到底,你會看出,這是徹底的唯物主義,把天人整個的合為一體了,便是孔子講的“天道”。

在充分尊重一切人的,包括最無知者的“良知”中,已經包含了“天道”與“人道”這不可分割的兩端,“標量”與“矢量”這不可分割的兩端,這便是孔門所謂的“中庸”。

“中庸”不是保守、馬虎,更不是南先生講的中和矛盾雙方的辯證法遊戲。

辯證法,一旦作為成見的教條,就早不是辯證法了。最沉痛的教訓莫過是“文化大革命”。

我們突然在這裏提出這個曆史事件,是為了讓讀者明白南先生在解這條語錄的下半段時的嚴重錯誤。他把“叩其兩端而竭焉”解為“我替他整理作個結論”,就他“相對思想觀念的正反兩麵研究透了”。這完全是不尊重對方,也是不尊重“天道”。你怎麼可以透過對方的心越俎代庖呢?

南先生作為一位大師,對《論語》最多隻是字麵上懂了,並不明白其精髓。後世學儒者能跳出此文字誤區的也為數不多。孔子似乎有先見之明,堅持“述而不作”,僅留下一批最生動、最具體、最能體現其“良知”特色的語錄,結果還是被後人指鹿為馬、指月捉指了。還是顏回聰明: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南先生對於這一段話講了極大的篇幅,其實僅看他下麵的話,我們可以斷然地說,他並沒有真懂顏回的真意。他說:“‘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所謂人文的學問,就是這兩句話。”從這裏南先生便扯到當代青年,“博我以文”是做到了,“約我以禮”卻未做到。先不說南先生對這“文”、“禮”字並未真懂,“文”、“禮”豈可分家?連顏回的話也沒有真懂。顏回先講孔子神龍見尾不見首,後講孔子為了引導弟子而“循循善誘”的方法,這方法便是“博我以文,約我以禮”,這種入門方法使我們欲罷不能。到了南先生這裏,卻是人文學問隻有“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兩句話而已,這便差之千裏了。一個到此為止,一個是說這才剛開頭。前文我們說過“文、行、忠、信”隻是孔門教育弟子入門的手段,關鍵在於具體用心之妙,那才是真正的“道”。南先生卻把人們封在了“道”外,《論語別裁》就是一本把人們封在孔子的“道”外的大作。如果人文學問隻是那兩句話,顏回不會說出“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我們把“文”也學了,“禮”也學了,自以為可以卓爾不群而立了,又突然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有學著。既然如此,孔子的人文學問怎麼能隻是“博我以文,約我以禮”這麼一點點呢?

也許正是由於隻有顏回才體會到孔子的真正的“道”,孔子才會說: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子曰: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其實,顏回也沒有悟到什麼,真正值得人們去體悟的隻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誰也不要為人們的思想設置這樣的或那樣的標尺、準則了。宇宙在流動著,人的意識也在流動著,一切都在不舍晝夜地流動著,“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神龍見尾不見首,誰也不知川中之水,何處來,何處去,我隻知它在流,阻是阻不了的,攔也是擋不住的,它一刻也停不下來,生生不息,生生不已。千萬莫用什麼人為的知識、原則、道德,戕滅了這生命本體的盎然生意。你敢如此,你便準備獲罪於天,“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孔子若活著,見了後人把他的語錄全作了成見教條,必得掩麵而嚎啕。

我播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董注:莫在其中找道理,孔子就是喜歡這樣,別人也可以不喜歡這樣。都好。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董注:混賬的子路,作這個假幹什麼,這是最壞的毛病。南先生從這裏能引出“了生脫死”的道理,和子路的水平差不多。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董注:可惜千百年找不到一個善賈。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董注:我居我心中,我亦居天上,我居到茅廁旁也是居天上,懂嗎?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董注:這隻是說我喜歡音樂,人們哪,莫想得太遠。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

董注:該做的我做好,不該做的我不做。你認為你該做的你也該做好,不該做的也別去做。這便是“天理”。從這裏引出任何道理,都是胡說。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董注:我像好色一樣好德。我怎能不好色?我不好色,我的兒子伯魚怎麼能生出來?難道當時我隻是個生育機器?我是把我好色的強烈衝動也用到了好德上了。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董注:這山就應少這一簣土,我也不倒土了。這平地應多一簣,我就去倒,和毅力無關,隻是當時我覺得是對的就去做了。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董注:真讓孔子說著了,但孔子又未說著,除了那些自命為國學大師、儒學專家者,孔子現在已經可以收獲果實了。我以為今日社會不信東方文化,罵孔、罵老、罵釋者皆是熟了的果子。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董注:一個人四十、五十多歲後,還能如後生,也是可畏的。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南先生對這段語錄是這樣解釋的:

“我們要注意‘繹之為貴’,繹就是演繹,要反省、研究、推敲、分析一下。‘說而不繹’,光喜歡好聽的話,自己不加反省、推敲。‘從而不改’,對於好的格言,隻是欣賞,而不依格言去改自己的毛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孔子說對於這種人,我也實在拿他沒有辦法了。”

董注:南先生,你在前文不是說“見與師齊,減德一半”嗎?怎麼到了這裏,我輩隻有反省、研究、推敲、分析的“份”了?“繹”,發展也。對於聖人、古人、老人的東西光高興而不發展,光順從而不改正,就對了嗎?有損有益正是一個事物的兩方麵,“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

董注:是人便應有通天之誌。其實,任何人的任何誌,都沒有可“奪”的。根本不存在南先生講的什麼“氣節”。能奪者皆不是誌。“不可奪”正是沒什麼可奪的。“帥”可以擒殺,“誌”如何擒殺?

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

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董注:是“誌”便不可奪,是“道”,就不必臧。“道”,應是理所當然的“平常”,可臧,皆非“道”。臧,善、好,可引申為稱頌。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董注:三句是一句,核心是真知“生命”。日本人不懂這三合一的道理,大講“三德”。可笑。知生命本無善惡,本無生死,本無成敗,怎會惑、憂、懼呢?真知生命才是真智慧。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 與權。

董注:難在“未可與權”。此節五個“與”,其實都不存在,真講了“與”,一切都完了。此理不明,便不可言“道”。正是不與人“與”,便與一切人“與”了。“可”與“未可”三字不可輕看、誤看。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 遠之有?

董注:李卓吾從這裏引出“思”對人的重要性;南先生能把“偏其反而”,說成視角的偏差,不知此“偏”,通於“翩”,通於“翻”;“而”是語氣詞。文人便是文人。不講出一點道理,我們怎麼是有學識呢?

孔子此處莫過是“幽”了那懷人的歌者一“默”,並沒有許多儒人學者講的那麼多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