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罕(2 / 3)

在這中間,個人的意、必、固、我,基本上沒有什麼真實的作用,但也可以說是作用巨大。因為沒有個體的意、必、固、我,也就沒有曆史的整體矛盾運動,“明德”就不會一日複一日擴大自己的光輝。

這個二重性是南先生根本沒有看到的,所以他對“四毋”的解釋,不能不產生嚴重的片麵,誰如果真正照他說的,把“四毋”當做了死教條,不僅不可能在生活中解除煩惱,同時也會導致破壞曆史的整體的正常運動。“獲罪於天,無可禱也”。

正因為意、必、固、我具有這樣的曆史的整體的兩重性,所以王陽明提出良知說,“勿忘勿助”。南先生對“四毋”的解釋,正好是“有助有長”。

儒學要求人們在現實生活中,不要去管什麼“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隻管在你認為的“知”的真切處“行”去。這不是明白地支持主觀臆斷嗎?

不對了,朋友,東方文化的奧妙處正在這裏,許多人千古不明的地方正在這裏,孔子述而不作的原因也正在這裏。當我們把話說到這裏時,朋友,你是不是也明白了個體人的“意識”的片麵性與局限性呢?對!明白了就對了,就一切都好辦了。你不管什麼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不等於你不明白意、必、固、我的片麵性局限性,你再去做具體的事,心態會如何?仔細想一想,想一想……

世上的事隻怕明白,一旦明白了,“心”自然變了,心變自然了,心自然止於至善了。東方文化隻要你一個真真切切的“明白”,卻不需要你去“遵守”。這其中的奧妙處還不清楚嗎?孔子是提倡“有為法”的,這“有為”中正有著“無為”。

當你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還要堅持意、必、固、我,那就是“天理”讓你堅持的,那就是“天命”,你不要管他,你的意、必、固、我,對生命普照宇宙,對曆史的進步必有大大的好處。

也正如王陽明所說:“我隻是這致良知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

你的意、必、固、我,在這時已經完全融入了“宇宙—生命”係統的整體運動中,也就無善無惡,隻是“至善”。你的意、必、固、我,融入了曆史的進步中,也就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了。

在人們明白了“明德”的天理之後,你的一切皆不再是你的,想是你的也不是你的,這才是真正的“毋我”。南先生把“毋我”解成“一切為別人”的道德訓條,實是根本不知儒學的著力處,也不知東方文化的真正著力處。

如果用我們今人的話說,把你的全部意識活動、生命活動看成是曆史的客觀的必然,“宇宙—生命”係統的矛盾不過是在你這裏踮了一步腳而已,你還會悲時悲之不已,喜時喜之無形,毫無節製,乃至盲目衝動嗎?

想衝動你也衝動不起來了,此時,那意、必、固、我,有還是沒有?

朋友,這時,是需要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的。想一想,再想一想……千萬莫停在字麵上。

到此時,你便會更深切地體會到孔子“述而不作”的道理了。可惜的是,後人雖然不是故意歪曲,但由於自己沒有切身體會,就字解字,就文解文,解不了,就考據分析,東引西扯,使孔子的原意盡失。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牢曰:子雲:吾不試,故藝。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Δ 孔子有知當嚎啕

這五段話是互相矛盾的。“子畏於匡”是說孔子在匡地讓人抓起來的故事,一個“畏”字活畫出孔子此時的擔驚害怕,但孔子說出話來卻是一點也不畏,這是很有意思的,“斯文”即文明,孔子認為自己傳承了文明的精髓。如果老天不讓文明存在,早就可以滅了它,現在這文明既然在我身上表現出來了,匡人又能拿我怎麼樣?

這便是王陽明說的,久久自然得力處,隻要你堅持直抒胸臆,即正確反映“宇宙—生命”係統在你這一方的運動狀況,你和天便同體了。這種“同體”不是主觀認定的,是通過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乃至無窮,逐漸使心靈得以充實的。這種“同體”與主觀臆斷毫無關係,是隻有在不斷的實踐中才能真正獲得的自信心,所以孔子說要到五十方可知天命,心中才會是一片晴朗朗的天理,到了這種境界,不是你的心隨境,而是境隨你的心轉。這不是說主觀的“心”真有移山填海的本事,而是對於天地的運動運轉,你自會先有感觸。這正如一位科學家,正確地掌握某種儀表久了,對自己這個儀表的性能掌握透了,連儀表的毛病(如意、必、固、我等等毛病)都掌握透了,雖然儀表上顯示的圖像有偏差,這樣的科學家也會作出正確的判斷,因為他會自然而然把偏差的因素考慮進去。明白它、掌握它,偏差就不是偏差了,毛病也就不是毛病了。科學家對此越熟練,判斷越正確。人心的“明德”是反映“宇宙—生命”係統整體的變化的,孔子將這個包含“已知”與“不知”相統一的係統稱之為“天”。“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最後這個“知”,便是“天”之“知”或曰對天之知,王陽明稱為“良知”。

這裏插一句,王陽明的“良知”說,我不知怎麼會被當代學者說成是主觀唯心主義,奇怪至極。這恐怕還是沒有把王氏的學說真搞懂吧?

正因為如此,孔子認為自己是知“天”的,知天就是與天同體,天的意誌就是我的意誌,匡人還能違反“天”的意誌殺了“天”嗎?

但是,孔子對於自己的知天,永遠是恐懼的,懷疑的。“子畏於匡”的“畏”字說明了這一點,後文“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更表現了孔子的這種戒慎恐懼。這戒慎恐懼正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具體運用。

既有充分的自信,又對自己恐懼懷疑,自信的是自己相信自己是可以知“天”的,但在具體環節上,又怕有失誤,甚至在整體上也怕沒有把準,這樣的人永遠自信,永遠自覺反省,其自信正來自於反省,其反省中包含著自信,這才是真知“天”,這才是真正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天行無常”啊!我以無常之心,對天行無常,這便是實踐理性的精髓所在。千萬莫理解為道德修養,二者風馬牛不相及。

這種人永遠不怕承認自己的卑賤與失敗,永遠正視自己的卑賤與失敗。子貢不明白這個道理,為自己的老師塗脂抹粉,孔子很不以為然。我小時貧賤,(為了求生)學了不少生存的技藝。真正所謂的君子多嗎?你認為的那種所謂的君子,即像聖人一樣的君子,有嗎?太少了(起碼我孔老二不是的)。

看看南先生對孔子“叩其兩端而竭焉”的解釋吧:

“孔子說你們以為我真正有學問嗎?我老實告訴你們,我一點學問都沒有,我什麼都不懂。有不曾受教育的人來說我,我實在沒有東西,就他的程度所問的,我便就我所知的答複。如果他本身很鄙俗,來問我一個問題,我的確答不出。那我怎麼辦?因為沒有主觀,沒有成見,就‘叩其兩端而竭焉’,反問他提出問題的動機,就他相對思想觀念的正反兩麵研究透了,給他一個結論。所以我沒什麼學問,不是我給他答複,是他自己的意見提出來問我時,我替他整理作個結論而已。”

我們對南先生的解釋不作過分的挑剔,解這一條,能知“無成見”,便基本到位了。但是人們若回憶一下,在此之前,南先生對孔子及其弟子語錄的解釋,給了我們多少成見呢?

什麼“為世為人”,什麼“準備寂寞”,什麼“孝悌”是人的根本,什麼“溫、良、恭、儉、讓”,太多太多,似乎《論語》每一條語錄都要給我們一條“做人”的準則,其實也就是一條成見。

“鄙夫問於我”,這裏突出“鄙夫”,是為了說明,即便是最粗陋最簡單的問題,對於我來說,也不為過往的經驗與知識所迷,仍要使此心保持“空空如也”的狀態,不要有任何成見,依“當下”的情勢回答他,也就是尊重“當下”的良知。同時還要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良知”強加給別人,而是給對方講出他提問題的多重可能性,由他去選擇,由他去決定,由他去理解。

不理解這一點,你就無法理解這裏突出“鄙夫”二字的意義,你也就不能理解“無友不如己者”的意義,“三人行,必有吾師”的意義。你也就不理解“中庸”的真正含義。

一句話,“良知”隻是每個人自己的,誰也代替不了誰。任何人的“知”,都是“宇宙—生命”係統矛盾運動的折光反映,同樣的事物在不同人的“知”中,折光狀態都不一樣,折光也非折光,對於這個具體人,他此時此刻就該如此,此“知”也即是他該有的“行”。作為“宇宙—生命”係統中的一個點,他能這樣知、這樣行,便是對的,符合整體的要求的。如果下一刻,他又變了,這變也是對的,符合整體要求的,正如一個力的平行四邊形四條邊各自有各自的力的方向與大小,這樣才可能形成合力,產生“矢量”。在這裏以己之心求人之心,希望自己與他人的用力的方向與大小完全一樣,反而是破壞了“矢量”的運動,那就違了“天意”,就必遭天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