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先進(1 / 3)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遊、子夏。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Δ 生與死——孔子與顏回

“先進”一則的真正注腳是前文的:“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君子已經學了一肚子知識,成見太多,要糾正過來太不容易了,你給他講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成為他的教條、他的成見,結果反是被纏縛了,不如無知。“人之生也直”,“野人”反而可以保留一點最本來的東西,雖然他們可能在有些事上和嬰兒一樣幼稚,但這正是他們的可愛之處。

南先生在此處,仍講為道德修養,那是他的事。我們的觀點,前文已言明,不再和他糾纏。

正如前文所說,孔子對弟子不僅深知,並且敢於直言,弟子對於老師的評價也沒有什麼反感。

這裏真正值得深究的是孔子對顏回的一段話。

孔子批評顏回從不反駁、批評、置疑自己講的話。這並不是說顏回的虛偽,也不能因此便如南先生說的那樣,這隻是“孔子之成為聖人,就在這種地方。他的意思是說顏回認為他說的話都對,但真的都對嗎?要多加反省……所以一個領導人,最難處是容納相反的意見。對於相反的意見我們聽了以後,把自己的觀點推開,就他的意見想一想,也蠻有道理,然後與自己的意見作正反的中和,這種態度是做人處世的高度修養”。

從孔子一句話中能搜刮出如是的做人處世的真理,真是難為南先生了。

且看李卓吾是如何批的:“喜極之語,有似怒恨,今人多如此。”

再看王陽明的解釋:“若顏子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

我以為這正是二人的“野”處、質樸處。南先生並沒有細細品味孔顏二人的用心,貿然講出那麼一大套理論,實在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關鍵是不知“野”為何物,隻好作道德修養講。

一個真明了“道”的人,隻注目於生命本體,時時皆是“學而時習之”。其道德修養是副產品,是自然流露出來的,絕不會刻意去修養。如果刻意去修養,就會遠離了“道”,而被外在的道德所縛。

顏回是真的沒有什麼可說、可問難的。這種人不會虛偽得隻講歌功頌德的話,也不會故意做作去“問難”。

這也表現出,顏回與孔子相比仍有不足之處。正如他自己所說,孔子的行為對他來說“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他是極力在追蹤孔子的思緒,每回都追上了,但都差半步。在高人麵前,初明道之人常常覺得當下好似是懂了,但轉瞬又覺未懂,想問也不知從何問起,隻好坐下來舔著傷口,慢慢消化。有時需要把多少天、多少年、多少月聽來的,綜合在一起消化。在這種孜孜以求的狀態下,隻好自己先算自己的賬,一刻也鬆不得,哪裏有心思旁騖。不是真經曆過的人,是無法理解這種心理狀態的。自以為全明白了的人,才會在這種時候,海闊天空,胡說八道,逞一時的口舌之能,以欺蒙愚婦愚民為能事。這樣的君子最好不要去當,莫過是一團浮躁。

正因為顏回知孔子之“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孔子也知顏回到了真正的得力處,若再躍一級,便坐穿了牢底。這便有了下麵的對話: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

曰:子在,回何敢死?

孔子在匡地逃難,顏回沒有跟上,後來好不容易趕上來了,孔子驚喜地說:“我以為你(蒙難)死了呢!”顏回回答:“老師還活著,我怎麼敢死?”

李卓吾在顏回的話後麵批曰:“生死在手”,又批曰:“(此話)誰人說得出?”

後人能說顏回這樣的話的,還是大有人在,不過大半是虛言套語,顏回則是出於真情。李卓吾在此批曰“生死在手”,這不僅是過譽了,且是套了佛家的觀念,起碼顏回尚未到此境界。儒家如果到了這個境界,《論語》這部書便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個問題便與本書的主題無關,且不多說,待他日解《道德經》時再說。

顏回說這番話的實際含義應是:我還未學到家呢!我這一生隻見到你一位明道的,我這一生一定要把你的東西學到手,你還在,我怎麼會死呢?

儒家弟子到這裏便基本是走到頭了,再往後的事,與儒家關係便不大了。如果儒家把下麵的事都解決了,就不會執著於“有為法”了。

李卓吾在此條下繼續批曰道:“畢竟子在回又死了,何故?何故?”

這是要曆史來回答的問題,在曆史沒有完全回答之前,已經有不少人意識到生命本是不生不死的,但那需要極大的心量,尤其要看破肉殼子的虛幻性。在人類曆史上,要人人都能意識到,人的肉身莫過是生命的載體,僅憑個別人的開悟,乃至實證,都是不足以說服人的。

在東方的文化曆史中,確實存在著某些人可以控製轉世的事例。這些事例在很長時間裏被人們神化了。正是由於這種神化,把大量的人引入了迷戀“修行”的死路,使東方文化出現了嚴重的偏差。有某些個別人可以控製轉世,這和“靈魂說”無關,表麵上看是“修行”的作用,但這是個嚴重的錯覺。這不過是“宇宙—生命”係統在一個偶然的時機裏,通過某些個別人,向人們顯示了一下生命的奧秘。這說明生命與肉體人的確不可畫一個絕對的等號。既然有這個“偶然”,這個偶然後麵必隱藏著“必然”。既然是必然,生命總有一天會令它的真實麵目大白於世,隻是社會曆史還沒有達到這一步,這種“生命觀”早晚是會主宰人類社會的。這隻能依賴曆史的進步、科技的發展。

人們可能不相信這種推斷,我講兩個事實來證明我們的觀念,在宇宙中還沒有“生命”的個體出現之時,有關生命的一切因緣條件、一切因素,包括有機生命體和生命的本來麵目的“知”、“明德”的全部因緣條件、全部因素肯定是存在於宇宙中的,不然不會無中生有。隻是由於因緣不熟,有機體還不成為有機體,“知”還不成其為“知”。以我們今人的觀念,尤其是以西方現代派人文哲學的觀念,人出現在地球上,隻是一個偶然,但任何人都不能否定,這“偶然”的背後,必有“必然”在。宇宙中能出現“知”、“明德”,就必然出現“明明德”,即自己認識自己。今天的人類雖然獲得了偉大的進步,但我們這世界並不安寧,社會生活中的汙泥濁水不去說它,不值一提,就以宇宙本身來說,我們還無法斷定,在哪一個早上“生命”——“明德”可能全軍覆沒,會不會再出現一個冰河期,使“知”再變成“隱在”狀態。既然“宇宙”與“生命”是共在的,生命就不應該泯滅,“明德”早晚有一天要使自己從宇宙中解放出來。東方文化真正關心的就是這一件事。東方文化的三大家,尤其是釋道兩家堅定地認為,“明德”絕不會再泯滅了。

南先生不明白這一點,也沒有這麼大的心量,總在社會問題上繞圈子,繞來繞去便繞到個人修養與道德上了。對於關係到宇宙中“明德”會不會泯滅這樣的大問題來說,具體的個人修養、東西方文化誰是誰非,又算得了什麼?

西方現代派哲學家,如薩特、海德格爾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們的結論是“無奈、無奈,無限的無奈”,最後墮入悲觀主義。

東方文化是充滿積極精神的唯物主義。

我們再舉第二個例子,在原始人那裏,在我們中國人乃至世界人類的曆史上,人類無不幻想自己的感官,眼耳鼻舌身意無限延長。曆史上曾有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宿命通的說法,佛學還有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之說。千百年來,東方也好,西方也好,不知有多少人希望達到這種水平。有的人走了修煉的路子,希望自己成為神,現代叫特異功能;有的走了幻想的路子,這便是神話、童話作品產生的原因;還有的人成了神經病和巫婆神漢。這種現象的產生,不說明別的,隻說明:第一,生命確有此特點;第二,這個特點必在曆史的進步過程中成為一切生命個體的特點。人們如果不囿於成見,今日人類的一切文明是不是直指這個方向?天耳、天眼、神足,乃至他心通,怕已經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由於信息科學與生命科學的發展,生命恐怕不會隻局限於有機體一種載體了,它可以是有機,也可以是無機,也可以是介乎於有機無機之間。其實,自人類產生的那一天,生命便已經突破了有機存在,向著無機、有機無機之間的狀態發展。隻是人們僵化地認為隻有肉體才是生命,所以不知整個人化了的自然,全是生命的載體。人們總是把自己的肉體與自己創造的工具與社會文化分成兩截。西方文化中隻有一個人,那就是馬克思,提出了“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這樣一個偉大的命題。生命本身無形無相,它依萬物之相為相為形,人是它的載體,人化了的自然也是它的載體。“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便是“生命本質力量的對象化”。人、社會、自然全是生命本質力量的對象化。

人,隻有當人不再局限於生命隻是人自身的肉體時,才能真正獲得解放,但這並不是僅憑個人的意識就能解決的,必須借助曆史的進步,尤其是科學技術的進步才可以解決的。

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極其偉大的時代,人類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中,將又可以和公元前四、五、六世紀、公元後的十四、十五、十六世紀相媲美了,又會是一個群星薈萃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標誌性人物便是馬克思、愛因斯坦,這個時代的文化,便是以東方文化為指歸的第二次文藝複興,這個時代的生命觀,將最終打破肉體人絕對等於生命的生命觀念。

上麵一段議論便是我們對李卓吾“子在回又死,何故?何故”的答複。

孔子的明“道”,是不是真正明到了這個水平,我們沒有足夠的資料,但孔子指示的、我們認識生命本來麵目的道路,其天人一體的思路無疑是正確的。如果不嫌牽強,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觀念中,已經有了“生命本質力量對象化”的萌芽。孔子這句話,不能僅僅隻作比喻來理解。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