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顏淵第十二(下)(2 / 3)

真正的“信”,真正的“禮”,便是要誠懇地承認“別人永遠比自己聰明!”這是永遠的真理。為什麼說,別人永遠比自己聰明呢?這是由於,別人本無別人,你和別人發生關係就是有事來找你。凡事,都是天地因緣的大聚合,對於這個大聚合永遠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不可能有全知全能,這樣一來,不就是說凡和你接觸的人(實際是“事”)都比你聰明嗎?因為你對“事”不可能全知,承認“不知”,就是真知。你對對方的“信”不就自然建立起來了嗎?

不悟此語,莫言東方文化,莫言儒學,莫言“信”,莫言“禮”,“仁”、“義”便更無從談起。

東方文化正是從“明明德”的深層來看待一切的,這其中包括“為政”。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

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

Δ “文”的進步,就是“質”的擴展

不是我故意挑剔南先生的毛病,他把“質”說成是“一個人的天性”,是有很大的毛病的。“人”有“天性”嗎?

這個問題,前文中我們已多加辨析,這裏不再多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質”即“明德”即“生命的本質力量”,它是屬於全宇宙的,如果要用現代人習慣了的理論語言說,應是宇宙中一切能量運動的總和,它不屬於任何個體生命,但又必須通過個體人表現出來,這種表現便是“文”。

正如前文所說“質”、“明德”、“知”、“生命的本質力量”,在其通過“人文”表現出來的過程中有一個相對穩定的階段,不同的曆史階段具有不同的生命觀念,“人文”的進步,就是生命觀的發展,也是“明德”不斷擴展自己光芒的過程,也是“生命的本質力量”不斷擴展自己力量的過程。最終,“明德”一定會徹照全宇宙,生命的本質力量會征服一切,但這個過程永遠不會最後完結。

二十一世紀是“宇宙—生命”係統中一個偉大的時代,在這個千年,要完成一個最偉大的任務。“明德”、“道”、“生命的本質力量”,再也不會以“隱在”的形式存在了,甚至可能最後剝去自己的“生物性”外衣。

“質”與“文”的關係,實是“仁”與“禮”的關係。天地宇宙的“仁”,必然通過“禮”體現出來。

無禮之仁,無仁之禮,不僅不存在,也無法討論。

同理,無質之文,無文之質,也是不僅不存在的,也無法討論的。

子貢說:“文猶質也,質猶文也。”二者不是一也不是二,是二也是一。

子貢以“虎豹之鞟”與“犬羊之鞟(皮)”相對比,正是至論。人與人的差異從這裏見,時代與時代的差異也從這裏見。

誰能從這“差異”中見到一個無差異,那便是明白人了。

南先生把一個“質”局限在個體人身上,最後把質與文的關係說成了品質與文采的關係,大概距子貢所論相差太遠了。

“虎豹之皮美於犬羊之皮,虎豹之心殘於犬羊之心。”這能是子貢要表達的意思嗎?

大學者為人解惑不可太隨意。太隨意了,不僅是錯解了,更會把人引到“糜子地”去的。質與文的關係和道德與文采的關係,根本不是一回事。

至於說到文化的變遷,南先生基本上是承襲了西方地理環境學派的觀點,這本身已是一種本末倒置的誤會。生命的本質力量一定要通過生存在一定時空中的人體現出來,但地理環境對生命本質力量沒有任何約束,隻不過其表現形式具有地方特色而已。比如說二千五百年前到三千年前,東西方為什麼一起關注人的哲學?五百年前,東西方為什麼一起產生自己的“文藝複興”?這是用地理環境論解釋得了的嗎?如果說過往的曆史文化現象不能用地理環境論解釋,二十一世紀以後的人類文化更不能這樣解釋。

南先生解釋這段文字時,用了“內外兼修之謂美”的小標題,這完全符合南先生的一貫觀點。我們以為“發現”、“尋找”“生命本質力量”的問題,實是發現自我、尋找自我的問題,不存在修與不修的事。也就是說,沒有什麼自我約束的問題,隻有一個發現和尋找的問題。

發現,是生命的本質力量在發現;尋找,是生命本質力量自己在尋找。生命的本質力量本無形無相,隻是一個“空而不空”,你讓他修什麼?

“修”,隻是對於“人”來說的。如果再深入討論一下,人本身也無修無不修。人類的生命活動,表麵看來是一種創造活動,但仔細想來,一切創造皆是全體、整體的創造。人對此越清楚,便是越“明”,越“明”,全體與整體的創造力越強。人對於生命本質力量隻是一個“明白”,個人的創造隻是一個假象。假象也是真相,因為生命本質力量的擴展是以人的“明”為主要特征的,同時,又以“個人創造”表現出來。舍了人的“明”,一切無話可說。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

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Δ 還是一個“信”,還是一個“禮”

從《論語》中收錄的整個文字看,不僅孔子一人處處堅持一個“明明德”,他的弟子們大半也是懂了老師的主張的。不然,在孔子死後,曾子不可能寫出那篇綱領性的文章《大學》。

“徹”,古代的一種什一稅。中國古代如此,西方中世紀的教會也有這種“什一稅”,便是從人民的收入中抽取十分之一作為稅收。

哀公問於有若:“年成饑荒,國用不足,怎麼辦?”有若回答:“何不減稅?”

有若的回答,對於今天的人來說,是很好理解的,你減了稅,百姓可以把你少收的錢用於再生產,國家不就富裕了嗎?

這裏麵的意思是很深的,大家隻要返回頭去看一下我們對仲弓問仁的解釋,便全明白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不欺騙自己,同時也就自然而然取信於民了,說到底還是一個“非禮勿動”。

君王與民眾是因緣的整體,這個因緣的整體必得和諧(禮),才可以順利運轉。他自己確認自己不足,那麼百姓就更不足了,這時你首先令百姓足(減稅),反回來你自己也便足了。

萬事萬物都是這個道理。懂了這個道理的人何事不成,何國不治?但是,當人們將它作為“外求”的修養時,這一切就都變成了“機巧權詐”了。一旦成了“機巧權詐”,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做了好事反而被人民唾罵。古今以來這樣的例子還少嗎?如果在招人民唾罵之時,還要再加上“鉗口術”,便是滅亡之日到了。

真正的“內聖外王”,就是絕不欺騙自己。

子張問崇德、辨惑。

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誠不以富,亦祗以異”。

Δ 欺騙自己的人,永遠是自己

這一段讓南先生一講,便全是外求的對人處事的道德了。請看南先生是如何講的:

“‘忠’的意義是直心直腸,心境很直,對人對事絕沒有歪曲。另一意義就是非常盡心,不論對自己或對別人,為國家大事也好,為個人私事也好,絕對盡我的心,盡我的力,乃至賠上自己的性命,都在所不惜,譬如對於思想的信仰絕對忠實,也就是‘忠’。‘信’,我們解釋過了,就是自信、信人。對自己要有自信。對人能夠厚道,因此人與人之間建立一個‘言而有信’的關係。為了使自己的人格更見崇高,沒有別的方法,隻有‘忠’、‘信’。‘徙義’是應該做的事就去做。‘義’者宜也,合情合理應做的去做,就是徙義。”

中國人對這一套太熟悉了,中國古代的忠臣烈士皆是這麼做的。如果說有誰不這樣做,那就隻有孔子一個人。他沒有去為魯國殉葬,魯國不能用他,他便到各國去找出路。

真正的“忠信”不是外在的道德,如果隻是外在的道德,便是愚忠、愚信,便是麻醉人民的鴉片,中國近一千年的衰落,其主要的原因便在這裏。

外在的忠信是根本不存在的,讓人求外在的“忠信”是騙人騙己的鬼話,真正的忠信就是“不欺騙自己”。人類的“惑”全在於不由自主地欺騙自己。“愛者欲其生”,是有一個“他是我愛的人”的觀念先入為主在作怪,正是這個觀念騙了人,而忽略了當下的真實,人們對客觀真實的認識被觀念歪曲了,推致極端便是“愛者欲其生”。外在的一切事物永遠是多重的、複雜的、多義的,隻要人們一被觀念所騙,為觀念而活,那便是“惑”。如何辨惑?非常簡單,層層剝離迷惑自己的觀念,不許它欺騙自己,不管它是多麼美妙、美好的東西。剝到一定的時候,剝不下去了,自認為不受自己的觀念欺騙了,自信心起來了,這便是該你去做的。但是,注意,這並不能保證這次的做法就是絕對真理,明天你還可能對此徹底後悔,認為昨天自己欺騙了自己,那就“直下承當”這個錯誤,堅決改正,絕不掩飾,待你再剝離到自己信心升起時,又是該你去做的,隻要自己不懷疑,便直下承當這個責任,“徙義”,毫不含糊地做下去,這便是你該赴之義。

這個過程永無完結,永遠是一個自我發現、自我尋找的過程,人的“明明德”,正是在這個發現自我、尋找自我的過程中,逐漸明白的。

客觀變我也變,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當下是“德”,尊崇它便是辨惑。

人無所謂富,也無所謂窮,得到了這樣的用心方法,便無異於大富(“誠不以富,亦祗以異。”),這樣做下去,久而久之,一切智、無師智、自然智自然顯現,你還不是宇宙中最大的富翁嗎?

我們雖這樣反複講,但由於它太簡單,未必會有人信,未必會有人如此直下承當。真要懂了這一點,便找到什麼叫“良知”了。這“良知”和主觀唯心主義毫不搭界,“真心”是沒有的,“良知”也是沒有的,隻有人找尋“真心”、“良知”的過程。

這個過程就是“真心”,就是“良知”。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

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Δ 各安其位,各又不安其位

這一段南先生講得很好。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我國曆史上極受爭議的一段語錄。這段語錄的本意南先生解得好,比宋儒講得好,好在沒有把君、臣、父、子的概念固定化。

孔子這段話如果用我們現代人的語言翻譯過來,應該是這樣的:

“部長就應該幹好部長的事,幹不好就下崗。”

“廳長就應該幹好廳長的事,幹不好就下崗。”

“父親應該幹好父親的事,幹不好不受尊敬。”

“兒子應該幹好兒子該幹的事,幹不好要自我悔過。”

孔子時代,孔子能如此說,實在具有石破天驚的意義。因為那是封建領主時代呀!到了我們今天的時代,就要用體製、機製來確保這個觀點的實行。不管什麼國家、什麼時代,這一條做不好,國會滅,時會亂,這是不容置疑的。

南先生不是講“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嗎?一個人生下來,他的基本社會地位肯定是相對確定的,但這個地位是可以改變的,也是可以超越的。

這個改變與超越取決於你對“明德”的認識,對“自我”的認知。

迷於自己的社會地位,社會地位變成一種觀念,在瞬息萬變的意識活動中,總是被既成的觀念所欺騙,以為這種觀念是“天意”、“天理”,等待你的隻能是客觀現實的懲罰。即便有某一個人可以避免懲罰,也會導致“明德”整體的模糊。

真正的超越,隻能是既確認自己的社會存在,但又不被其所迷,不使其成為固定的觀念。做任何事不是用這種社會存在確定了的觀念來抉擇,而是麵對客觀事實不欺騙自己。一句話:

我也不是我。

我是部長,但“部長”隻是“生命本質力量”的一種特殊顯現方式,而不是我。

我是廳長,但“廳長”隻是“生命本質力量”的一種特殊顯現方式,而不是我。

我是父親,但“父親”隻是“生命本質力量”的一種特殊顯現方式,而不是我。

我是女人,但“女人”隻是“生命本質力量”的一種特殊顯現方式,而不是我。

總之,在具體事件中,永遠不被既成的一切觀念所欺騙。

這裏順便提一句,南老說美國的政治是以“君主獨裁為基礎的”民主形態,但是南老認為中國古代的言官製度才是真民主,便是無分析的瞎說了。

中國的曆史不管怎麼說也是封建獨裁的曆史,但這種獨裁完全不同於西方式的獨裁,而是以農耕文明為主的村社文化的農業家長製的升華,在溫馨的麵紗下,要把一切子孫全變成“羔羊”式的後代,這對人的殘害不亞於美國的現行製度。

在我們這個時代,奢談哪一種製度更民主,實在是可笑的。須知,這個時代,人類還不明白自己是“誰”,做什麼“主”?即便一個社會貌似民主,不去幹涉人們的行為,人們自身也會用各種各樣的觀念欺騙自己。人類雖然可以不做別人的奴隸,但仍是自己頭腦中各種觀念的奴隸。人類一天不懂得“決不欺騙自己”的道理,不這樣身體力行,不真正實事求是,“民主”永遠是一句超級廢話。

關於表現在中國古代政治製度中的某種“民主”現象,完全是由於東方文化三大家窺透了現象界的假象,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後人在一定程度上照搬了三大聖哲的東西,生吞活剝地用了一點點。例如中國的“士”階層的“敬天保民”、“為民請命”、“替天行道”,不把皇帝看成宗教式的偶像等等,都說明中國的“士”不同於日本的“士”及西方中世紀的“士”。“士”畢竟還是“士”,完全不同於今日世界的“白領”階層。

“士”與當權者的關係從“清客門人”到被雇傭,這是一個偉大的進步。

個人意識上的“清高”是不穩固的,隻有當社會整體形成社會機製,“白領”才能相對獨立。

一切依賴曆史的進步。

南先生的書是二十世紀中葉的作品,他還沒有見到今天——網絡時代人的文化心理結構的變異,如果他了解網絡,不知又該如何說了。

抱著傳統理念翻跟頭不是東方文化。

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子路無宿諾。

Δ 直下承當的勇氣

我們認真看《論語別裁》中南先生對這段的解釋,怎麼也找不到孔子對子路的表揚與前麵顏淵問仁的瓜葛。

其實不然。

這一段在這裏,可謂是顏淵第十二的點睛之語,沒有這一段,這一章無法收束。

孔子從“克己複禮”講到非禮勿言、勿視、勿聽、勿動,又講到“內省不疚”,即絕不自我欺騙。這個絕不自我欺騙,就是要去找到佛家說的“你”自己。把該“還”的還掉,那還不掉的,便是“你”。與此同時,對於這一點,《論語》又舉了許多實例加以引申,說明什麼東西最容易讓人受騙。“真我”不要外求,隻在內心。一旦達到了,當下決不受騙,剩下的便是要有“直下承當”的氣魄。也就是說,不但要實事求是,還要敢作敢為。“子路無宿諾”,思考定了的事,答應了就決不反悔。

如果明知是對的事,卻沒有膽子去做,就叫不敢“直下承當”。辦事、糾錯都是如此。

顏淵一章,還有如下段落,簡單解釋以後,在以後的一些段落裏我們不再和南先生糾纏,因為該講的話都講了,重複多了也是累贅。南先生說到底就是那一套,永遠要把儒學的一切思想全講成道德,除了道德就是功夫。正如他講“大光明之法”,實在沒有辦法了,就推給功夫。

什麼是真正的“大光明”,撥翳見日罷了。

我們勸大家以“永不欺騙自己”為準則,徑直做去,實是層層撥翳。“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久而久之自見“大光明”,這個“大光明”不是什麼“天眼開”之類的神光、佛光,而是朗朗宇宙、蕭蕭人生盡落眼底,你自會看到“宇宙—生命”係統生命的本質力量的大仁、大道、大慈、大悲、大力……

這其中沒有任何神秘之處,凡言神秘,隻是有翳在眼,哪怕還有一絲線之虛華,你皆會把大光明變成大黑暗。

如果真要找這種境界,什麼人也無法對你說,說了你也不會相信,最好是你自己去體會。這中間,請你記住孔子的如下言語: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

子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Δ 居無倦,行以忠

這個標題是從明人益那裏借來的,他認為孔子不說“行無倦”,而說“居無倦”,不說“居以忠”,而是說“行以忠”,“是見其無內外之分,便見合內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