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顏淵第十二(下)(1 / 3)

Δ 永遠不欺騙自己

東方文化是講究“內省”的。

正是“內省”這個範疇,在曆史上、在現在爭論最大,歪曲最多。到了近現代,唯物主義哲學占了上風,“內省”這個範疇幾乎成了主觀唯心主義的代名詞。

“內省”,在我國曆代的解釋中,大半不離“自省其過”的內容,人要時時刻刻檢查自己做錯了什麼事,錯了的一定要改正。但是,持這種觀點的人,並不知什麼是“錯”。因為所有的“錯”都是以“對”、“正確”為前提的。宋代理學對儒家學說穿鑿附會,提出許多據說是符合“天理”的道德倫理原則,以為這些東西便是“對”、“正確”的標準,違背了就是放縱了“人欲”,便應自行“內省悔過”,今後絕不重犯。

這是最粗淺的“內省”,還有比較精致的,如唐中葉的李翱的《複性書》,把“性”與“情”加以區分,“性”是聖,“情”是惡,主張消除妄情,複歸本性。這明顯是從佛學中偷來的,但他完全不理解佛學對“真”與“妄”的辨析。他提出了“弗慮弗思”,認為如此,“情則不生,情既不生,乃正思”,“心寂不動,邪思自息”。“寂然不動,廣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欲,行止語默無不處於極也。”

哪裏有一個真正不動的“寂然”?除非是因緣散滅的死人。其實真正如如不動的,隻是一個“知”。這個“知”,相對於顯示在“知”中的情、物、人生、宇宙來說,是不動的。但“知”的不動的存在,恰是以情、物、人生、宇宙的大動特動,無常之動為前提的,沒有這些“動”,就沒有“知”,沒有“知”便無所謂“寂然不動”,動與不動皆是不可說、不能說的。

李翱並沒有掌握東方文化的真諦,他還在意識領域作分別、作判斷,也就是說他還不了解生命的本來特性。也許李翱是了解生命的本來特性的,他的上述文字隻是表述不清,但是,他把“情”與“性”對立起來便是絕對錯誤的。我們不套用西方哲學中的“知、情、意”三區分的觀念,以人們通常所理解的說,“情”便是“感情”。對於“人”這個生命本質力量的載體來說,令“情”不生,實質上也就無“性”可說。這種“弗慮弗思”與真正的“知見無見”完全不是一回事,它是讓人完全斷絕性情生活。這樣的生命運動不僅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可能的,也是“偏枯”、“偏癱”式的生命運動。

我不是專門從事中國思想史研究的,不知在李翱、韓愈之前,類似李翱《複性書》這樣的提法還有沒有,但可以肯定,李、韓的觀點是開了宋代“理學”的先河。

“明心”、“明明德”,若不具備活生生的腳踏實地的辯證思維,那是沒有不錯的。我以為要想真正理解東方文化的“內省”學說,必得是自己在心底裏真正下過工夫,且下對過工夫的。如果不是這樣,而是想憑知識學者的“想當然”而去講“內省”,十個中就必有十個是錯的。李翱乃至朱熹在這方麵的失誤,怕是最能說明問題的了。

到了近代,人們崇尚唯物論,這也是不錯的。問題的關鍵是在崇尚對外界事物的研究時,忘記了一個絕對的真理,任何外界的事物不通過“知”是無法研究的,看似是研究的外界事物,實際上還是在研究自己的“心”。任何對外界事物的研究,說到底還是一種“內省”。

“內省”與“外求”是永遠也分不開的。“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而又玄,眾妙之門。”人們,好好體味一下老子的《道德經》中的第一章吧!

真正的“內省”無他,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的,越解釋越糊塗,隻有在自己用心時去細細地品味,久而久之,自然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內省”。

釋迦牟尼常說眾生心太粗,一天到晚用心也不知“心”到底是什麼。

對於此,我們不準備說得太多,因為這本身就不是說得清楚的,我們隻是告訴大家一個準則,莫管天,莫管地,莫管子曰,莫管聖言,莫管千夫所指,莫管萬眾矚目,隻是每做一事時,問問自己,我是否在欺騙自己?(不管是否欺騙了別人)如果沒有欺騙自己,就去做;如果欺騙了自己,便堅決不做。

在這裏我提醒那些學者們,對此千萬不要作什麼唯心、唯物、精神、物質之類的分析。

你連“心”是什麼都不知道,還要大講唯心、唯物,不是笑話嗎?

還是回到《論語》上來。

我們說“永遠不欺騙自己”,就是孔子在這裏說的“內省不疚”。

既然是不欺騙自己,還有什麼憂懼的呢?“內省不疚,何憂何懼?”

“這樣的君子其實很不容易”。南先生在解釋這段文字時作如是說,我們也同意這樣的說法,但二者的含義是完全不一樣的,請看南先生是如何講的:

“透過了‘不憂不懼’這四個字的反麵,就了解了人生,始終在憂愁恐懼中度過,能修養到無憂無懼,那真是了不起的修養,也就是‘克己複禮’的功夫之一。司馬牛一聽,覺得這個道理很簡單。他說,隻要沒有憂愁,也沒有恐懼,這就是君子?以現在社會來說,街上這樣的人太多了,到那些較低級的純吃茶的地方去看看,那裏的人既不擔心又不害怕,沒有錢用就搶一點,那是君子嗎?孔子知道他弄錯了,告訴他不憂不懼是不容易的,要隨時反省自己,內心沒有欠缺的地方,沒有遺憾的地方,心裏非常安詳,等於俗話的:‘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鬼不驚。’內心光明磊落,沒有什麼可怕的,有如大光明的境界,那時一片清淨、祥和。”

前文我們已經引了南先生對“克己複禮”的解釋,他是同意朱熹的“克製己私”的解釋的。這樣,我們也就明白了上文,南老要求人們“隨時反省自己,內心沒有欠缺的地方,沒有遺憾的地方……”莫過是讓人們“克製己私”。

這是我們絕對無法同意的,因為這種看法是真正的典型的“唯心主義”。在朱熹、南懷瑾看來,人的意識純粹是一種主觀自生的“怪物”。“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的規律在這裏不起作用了。釋迦在《楞嚴經》中的確說過“意識”本身是非因緣非自然,但那是就意識相說的,意識所顯之相隻是扭曲的折光,但意識本身的起因還是因緣生因緣滅的。

人類對於“意識”——“心”的這種看法,是人類一切苦難的根源。“意識”並不是什麼惡魔,隻是由於在漫長的、幾乎是無法計算的人類曆史中,人類一直不了解“意識”的真正本質,各種文化一層層蒙在了“意識”上麵。在人的生命活動中,“意識”這個東西被扭曲得不成樣子了,才造成了人類一代又一代人的悲劇。

人類的一切文明,說到底莫過是為了規範這個桀驁不馴的魔王——“意識”。宗教、政治、文化、科學,無非是為了規範它,但曆史證明,不管是什麼樣的規範,哪怕是用瑜伽術最終壓滅它,從終極意義上講都是無用的,意識突破著宗教、政治、文化、科學,大踏步地走著自己的路。人類曆史上一代又一代的悲劇,最後都是令人類大踏步地前進,而一代人又一代人為規範自己的意識想出的這樣或那樣的原則、規律、標準等等,一次又一次被人類拋到了腦後。在昨天看來還是“金科玉律”的東西,在今天看來恰是“荒謬不經”的。朱熹提倡的“三綱五常”,在當時的人看來實在可以稱得上是“天理”,但一千年後的人又把它當做了什麼呢?

“知見立知,即無明本。”人們從自己的意識中提煉出來的那些所謂的“天理”,即“知見”立起來的那些“知”,正是一切“無明”的根本,正是這些人們自以為“美好”的東西,汙染了人的意識。

真正的“內省”正是要小心這些東西對當下意識的幹擾。這個道理要講起來,可以說是千千萬萬,對於有些人來講,怕是三百輩子也講不明白,但做起來卻是十分的簡單。

“永遠不欺騙自己”,“內省不疚”。

對此,我們也說很難,但我們說的很難,和朱熹、南先生說的很難,完全不一樣,他們說的是用他們所謂的“天理”去壓滅“人欲”很難。我們說的很難,指的是當人們真的不想欺騙自己時,早已深入到人類骨髓中的那些“知見”,即所謂的“天理”,無時無刻不在裝成一個個的“正人君子”來侵擾你,你頂得住嗎?你會因為他們而欺騙自己嗎?這對一般人來說,太難了。但孔子的語言落地有聲:

“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人們,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太難了!哥白尼就是做到了這一點,這樣的人太少了。但是,我們相信,隨著曆史的進步,這種人會越來越多。

這不是美好的願望,這是現實。隨著人類曆史的進步,尤其是在我們今天的時代,要做到人人都不欺騙自己是可能的。如果說在農耕文明時期,在朱熹時代,那些善於欺騙自己的“假道學”、“偽君子”、“君子劍”還有生存餘地的話,那麼,在今天這樣的市場經濟時代,人人都必須投入競爭的海洋,不競爭就無法活下去,你還有閑工夫去用那些“美好”、“美妙”、“美德”裝潢自己,欺騙自己嗎?

曆史是最無情的,世界是最無情的,社會是最無情的,它會逼著那些“假道學”、“君子劍”自己撕下自己的麵具。“假道學”們,看看眼前這活活潑潑的社會現實吧,曆史早判了你們的死刑。

有人擔心,如果人人真的不欺騙自己,這世界不就大亂了嗎?請聽子夏的說法。

司馬牛憂歎自己的弟兄和自己不一條心,子夏回答他:“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不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君子何患無兄弟?”

子夏,作為孔子的弟子真是得了孔子的真諦,否則他是說不出這番道理的。

子夏這段話的最根本之處在於,不要被“兄弟”這個文化觀念束縛了,心相通了,一切人都是兄弟,心不相通,親骨肉也如路人一樣。本來已無“兄弟”之義,還要用觀念來欺騙自己,不是太可悲嗎?

“君子敬而不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本意,正和上文我們解釋的那一段“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一樣的意思。

南先生把子夏這段話的重點放在後麵的兩句,把“敬”、“恭”抽出來作了道德解,實是離題萬裏了。

仲弓問仁、司馬牛問仁、司馬牛問君子,一直到此章的最後,皆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真注腳。

“禮”,心“止於至善”之後,因緣和諧合和產生的“意識”,這便是最大的“禮”,我們不應從外在去找禮,外在找“禮”,便是“知見立知”的“假道學”、“偽君子”。

真正的“內省不疚”就是永遠不欺騙自己。

人們,你有這個膽量嗎?

下麵子張問“明”,是孔子要求把視、聽、言、動四目的“內省”更引申了一步,要人們從細微處作功夫。浸潤,即無形之中深入到了人的心靈深處,幾乎成了潛意識的觀念,如司馬牛認定骨肉便是真兄弟,其他皆是假兄弟,這便是“浸潤之譖”,你能遠離他們嗎?“膚受之訴”則更是生理本能的一些感覺,能不迷惑你嗎?

如果說前幾段是講“內省”時的心量大小,此處則是講的細致入微,也就是說一個人做到了,就絲毫也欺騙不了自己,那才叫真正的“內省”之“明”。

南先生把這段話講成了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要對別人的行為“明”,而不受蒙騙。如果真如南先生解“明”,那“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兩個“明”字該如何解釋?那不是都可以解為“我明白我聰明”嗎?

須知,在這一章裏,“明”與“仁”、“君子”是並列的。不是一般的名相,用我們今天的語言說,可稱之為哲學範疇,不能以《漢語詞典》的解釋為準。

書寫到這裏,我們就可以向讀者提一下東方文化的“實踐理性”了。

“實踐理性”,不知是哪一位哲學家首先用於東方文化的,大概是李澤厚。我可毫不客氣地說,李氏隻是憑其敏感對東方文化有所感悟,他對儒道釋三家的論述係統,基本是陌生的,但李氏憑其敏感提出的一些概念,應該說是天才的(也隻是“天才”),例如“實踐理性”的提法。

東方文化不重視理論上的文字表述,更注重內心體驗,即“內省”,人們要想真正了解東方文化的實際力量,即所謂的“神威”,必有一個“內省”的修養過程。這個過程,最準確地講也無所謂修養,真要當成修養,也會走入邪路,所以要說清楚它太難了。

對這種“內省”不了解的人,站在一邊想當然,無論如何也是說不清的。

所謂“內省”,就是兩條:第一,“必有事發”(孟子語),也就是要麵對最具體的事情;第二,絕不欺騙自己,不用社會的、心理的、生理的各種已成觀念欺騙自己。但是完全不欺騙自己是辦不到的,經過盡可能剝除之後,當你覺得自己沒有欺騙自己,那便是該如此去做的。這不牽扯明天、事後會不會再後悔的事,如果事後後悔了,下回不再這樣欺騙自己便行了,這個過程永無最後的標準,永無最後的終結。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人永遠有“不知”,改正就是承認“不知”的存在,承認“不知”便是真知。

你所認定的“不欺騙自己”的原則,裏麵準還包含著對自己的欺騙,一旦知道曾欺騙過自己,一定不要掩飾推諉解脫,而是直麵承當,一次次接受教訓的過程就是進步的過程。久而久之,其力自發,其所達到的境界是極為奇妙的,簡直可以說是“心想事成”。

這便是實實在在的東方文化,這便是實實在在的“實踐理性”,誰想為人們的“實踐”製定幾條永恒的準則,誰就是江湖大騙子。但是,這種“實踐”永遠是“理性”的、理智的。這種理性和西方文化中的條理性、邏輯性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範疇。東方文化是永不停歇地理性地認識自我,即在“止於至善”的前提下認識自我。人又不可能找到一個切切實實的自我。昨天的自我,早已過去,永遠找不回來;明天的自己,尚未到來,真到來是我又不是我。“我”永遠在過去、現在、未來中翻跟頭,在“宇宙—生命”係統中弄潮頭,真正徹底地認識自我是不可能的,隻是永遠在“尋找自我”。

尋找自我的過程,便是人生審美的過程。“自己”的生命,永遠向自己展示著一幕又一幕的“新奇”、“美妙”、“幸福”、“歡樂”直至“極樂”。

直下承當這一切,便是永恒的“審美人生”。

最後一句話,還是徹底地永遠地不欺騙自我,一刻也不要欺騙自我。這雖然不能絕對做到,仍要堅持做,持之以恒,日子長了,你自會體味到生命的無窮樂趣。

生命,你太偉大了,太神妙了。一般讀過佛經的人,都會感到佛經中對“佛”的力量、胸懷……的無以複加的讚美,道家典籍對“道”的讚美,儒家經典中對“仁”的讚美,其實那都是對“生命”,即人的本質力量的讚美。

也是對你自己的讚美,明白嗎?人類!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Δ 信,就是絕不欺騙自己

“信”一字,千百年來已被解得亂七八糟,很多人都是從外求去解這一個字,最後“信”之一字便變成了統治者牧民的一種權術了,與此同時也成了一種道德信條。其實這和孔子的原意相去甚遠。

“信”永遠是一個過程,是人們發現自我、尋找自我的一個永無終結的過程,也是人們不斷否定自我的一個永無終結的過程。

在儒家,沒有什麼獨立的“政治哲學”。不僅儒家如此,佛道兩家更是如此,佛經三藏十二部幾乎無一字觸及到“政治”。這是由於,東方文化永遠聚焦於生命本身,“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除了“明德”,其他的一切都不是東方文化思考的對象。隻是由於“明德”——“知”——“生命”——“生命的本質力量”是不可說的,凡說必得牽扯到具體的事物,這才給人以假象,似乎可以從東方文化中分出政治學、倫理學、哲學……實不知,就是這樣一分,東方文化的精神實質就被抹煞得一幹二淨了。這條語錄是政治的,那條語錄是倫理的,那條語錄又是哲學的……後人便不由自主地帶著各種“學”的框子去理解原文,那是沒有不錯的。

孔子這裏,不管弟子們提出什麼問題,他都不會脫離了“明明德”去討論,這是讀者諸君在學習《論語》及其他一切東方文化典籍時,都必須切實注意的問題,離了“明明德”,東方文化無話可說。

“兵”、“食”是屬於生存需要、安全需要層次的東西,舍了這二者,民將不民,國將不國,人將不人,這是首先必須肯定的。但是,對於東方文化來說,這些對普通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東西未必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東方文化認為,人的肉身存在與生命的本質力量相比,它是屬於從屬地位的。如果宇宙中不存在生命的本質力量,人這種動物不會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用唯物主義的觀念說就是勞動創造了人。如果對這個命題不做狹窄的理解,正是生命的本質力量的運動創造了人,人的意識活動正是生命本質力量運動的折射映像。

那麼最本質的東西,還在於人心,即還在於生命。

“信”的本質是“禮”。要讓人民信任你,你與人民之間必須是一個和諧的因緣運動。在這裏,任何的自作聰明,任何的自以為高明,都會使你失去民心。

曆代的牧民者最容易犯的錯誤是,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即便不是刻意去愚弄人,也不相信別人可以理解自己的全部政策,儼然隻有自己才是人們最終利益的代言人。這種人是最愚蠢的人,他永遠無法取得人們的真正信任。這種人由於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牧民者,同時也正是用這種“觀念”、這種“知見”來欺騙自己。一切欺人者必自欺,一切欺人者皆是從自欺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