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顏淵第十二(上)(1 / 3)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顏淵曰:請問其目。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穩重)。

曰:其言也,斯謂之仁已乎?

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

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

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Δ 生命、仁與曆史的進步

我幾乎讀完了南老的全部著作,《論語別裁》中關於“仁”的這一段,可以說是最精彩、最正確的一段。

生命的本來是什麼?“我”是誰?“自己”在哪裏?

這是人類的一個永恒的話題,人類從蒙昧時代走出來之後,每個時代,每個民族都會就此提出一大堆的問題。

西方人是從人的肉體生命向外追溯的,最後把肉體與靈魂分成了兩個,與此同時又為靈魂構想了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東方人則是從一個“知”字入手的,無“知”便無所謂“生”,也無所謂“不生”。東方人認為“知”絕不僅僅隻是肉體感官的能力,而是全宇宙因緣合和的產物,這一點在佛、道兩家那裏都有清楚的論述。如老子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拆開來說,就是宇宙間的無量因緣合一“知”,當其無,有“知”之用。

“知”便是“生”,便是生命的本來。“知”才是你“自己”。

南先生說得好:“本來我的動作你也看到;我的聲音你也聽到。在這中間,你找一個東西。你的心用得那麼多,能聽到聲音、能看、能動作、能想、還能夠知道自己在這裏想,知道自己在這裏坐著的哪一個‘能夠知道自己’的東西可重要,那就是你自己,是真正自己的‘本來麵目’的一麵,真正的‘自己’。”

“知”,來自宇宙,又照亮宇宙。沒有它無所謂“生命”,也無所謂“宇宙”。因此,是這個“知”,把宇宙與生命連成了一個無法分割的係統,隻要一分割,便是妄想,便是臆測。宗教的天堂說、地獄說、靈魂說、超人說、全知全能說,如果不是話語境界中的“借喻”、“隱喻”、“比喻”,便是胡說八道。

這個“知”,總是以個體生命為基本承載體的,也就是說任何具體的“知”,都是個人的獨立特行的。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使得人類錯認了“生命”,錯認了“自己”,以為這個生命承載體的個人,便是“生命”,便是“自己”,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誤解。佛家提倡“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儒家提倡“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都是希望人們在生活實踐中克服這種與生俱來的錯覺。儒家所謂的“正心”、“誠意”,佛、道兩家的修行,儒家所謂的修養,也都是指的克服這種與生俱來的錯覺和偏見。

正因為“生命”就是“知”,離“知”無生命可說,“生與知”、“知與生”是無法分割的,那麼站在這個立場來看“宇宙—生命”係統,它就必定是絕對的“仁”了。你隻有從這裏,才會發現孔子說的“仁者愛人”、“泛愛眾”是什麼意思了,正如許多學者所指出的,孔子的“仁”學中有自然神論的痕跡,尤其是孔子對“鬼神”的拒絕,更說明孔子關於“仁”的思想指的是“宇宙—生命”係統本體。生命的“明德”——“知”正是從這裏生發出來的,這是生命的本源。這個“仁”,當然是“愛人”,當然是“泛愛眾”。孔子說的這種“愛”,即仁本體的“愛”,與基督教的“博愛”、墨翟的“兼愛”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麼,孔子說“克己複禮為仁”,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得先從“克”這個字講起。朱熹講這個“克”字,僅從“克製私欲”解。王陽明對朱熹是跪著造反的,把朱熹講的“私欲”解為人們執著有一個實在的肉體“我”的偏見,而不是肉體人的一係列“欲望”。這就把朱熹學說從道德領域拉回到了生命本體了。

“克”的本義隻是“克製”嗎?

朱熹說:“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論語集注》)

清人顏元在《四書止誤》中說:“按‘克’,古訓‘能也’,‘勝也’,未聞‘克去’之解;‘己’古訓‘身’也,‘人之對’也,未聞‘己私’之解。”

清人江聲說:“‘克’訓‘肩’,亦訓‘任’,‘克己複禮’,以己肩任禮也。”(《論語誒質》)

今人趙紀彬釋:“‘克’為竭盡肩力,堪勝重任之義。”(《論語新探》)

又據《孔子大辭典》227頁說:“《論語·憲問》雲‘孔子弟子原憲問: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仁則吾不知也’。”《孔子大辭典》說:“此處‘克’訓好勝。”

南宋葉適解“克己複禮”:“蓋己不必是,人不必非,克己以盡物可也”,“以物用而不以己用”。

南先生一味貶朱熹,但到了這些地方,卻幾乎是照抄朱熹了。

他說:“‘克己複禮’就是克服自己的私欲、情欲、邪惡的思想、偏差的觀念,而完全走上正思,那才是禮的境界,叫做仁。”

南先生之所以完全錯解了“克己複禮”四字,與朱熹的原因不盡相同。朱熹以封建社會的“三綱五常”為“天理”,認為這是不可更移的“天道”原則,私欲則是指對“三綱五常”的反動。

朱熹的錯誤在於他混淆了儒學中“體”與“用”的關係,孔子的“仁”之體,實是孔子常說的“天”、“天道”、“天命”、“命”這些概念,這些概念用我們現代人的語言說便是:“宇宙—生命”係統,不是神,不是上帝,不是彼岸,也不僅僅是大自然本身。係統本身便是“仁”,或曰“仁之體”。

儒家一般不喜多講這些東西,而強調在現實生活中的“用”。這個“用”又分為兩個層次:一個是修身之用,一個是為政之用,二者又是基本統一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要戰勝鬼神文化對人們意識的汙染,如是“就近取譬”,以當時人的現實存在為例,說明天道本體之“仁”。即以中國社會當時普遍存在的新的社會關係、社會新的道德觀念為“用”。這時中國社會的社會關係體係是:天子——諸侯(士)——村社——家。三綱五常正是從這個現實的社會關係中提升出來的。

很明顯,依孔子提倡的“損益”原則,這種社會關係及由此而提出的“三綱五常”,都不是永恒不變的“天理”,隻是人類從以鬼神為中心的“生命觀”走出後,初步進入以肉身人自己為中心的“生命觀”時代的社會的“禮”。這種“禮”,是客觀存在的社會秩序,也是社會倫理道德。顯然,這隻是“天理”在一定曆史條件下的表現,真正的“天理”本身無“理”,隻有“明”的擴展,最終徹照宇宙,“自然人化”即表麵表現為自然被人馴化,人的身體也是自然在曆史的進程中,越來越像“人”,其實“化”也無所謂化,隻不過是明德的步步擴張。也就是說在這時,在人化自然的過程中,隻要是有利於“自然人化”的便是合理的,這些“合理”都不能成為最後的準則,隻有認識自己、找到自己,即認識生命勘破生死,這才是根本。一旦這個問題真的解決了,人從世相的迷霧中真的尋找到了真正的“自己”,那社會的進步、人類的進步,就是不可思議的,用釋迦牟尼的話說,那時,一切智、無師智、自然智會自然出現。

由此可知,朱熹所謂的“天理”,根本不是“天理”本身,“三綱五常”也不是什麼“綱”什麼“常”,隻不過是在中國古代那個特殊的曆史背景下,社會關係與社會道德的一種特殊秩序,隻是“天理”之“用”。

南先生的思想則遠沒有朱熹那樣有條理了。

在前文,我們曾引了一段南先生對西方靈魂學研究的看法,他認為一旦靈魂學研究透了,唯物主義便徹底動搖了。這個見解的謬誤性,不言自明。南先生出現這樣的偏差,原因在於他對佛學的誤解,他根本不明白釋迦為什麼會說佛力無邊,佛力廣大,似乎學佛真能學出一種超宇宙、超物質的能量,而今天我們人類認識的這個感性世界,不過是妄想的惡作劇,似乎一口氣便可吹沒了。

天地宇宙的變化、運動,是根本不以人的主觀意識為轉移的。但是,由於天地宇宙的變化,運動的最終的結果、最偉大的成果就是生命。我們又無法把生命從宇宙中剝離出來,一旦我們尋找到了真正的生命,認識了明德,我們的思維不再偏離宇宙的客觀運動本身,總是能如實地反映宇宙天地的客觀運動本身,那麼這個“我”便是和宇宙同體的我,也就是說,宇宙有多麼大的能量,你便有多麼大的能量。宇宙可以移山填海,你的“能量”也可以移山填海。

不明白時,心隨境轉;明白後,境隨心轉。並不是說人心真可以修成轉動宇宙的力量,而是說你的心真正歸了生命的本來,宇宙的力量和你的心的力量是一個力量,誰也無法把二者分割開來。你對宇宙的客觀矛盾運動的了解,就如了解自己的心意識一樣絲毫無差,你不就是在“轉境”了嗎?

正是由於南先生不了解生命的本來真相,才將妄心認作了真心。南先生提出的修行法門,更多傾向於“理”。他也提倡“宇宙萬象便與身心會合”,也強調“心物一元”的真實境界。他也談勘破生死“身非有我”、“無所住心”,但這一切純粹成了一種道德修養的有為法,結果這些命題全讓他解歪了、解偏了。看完南先生的書,你會覺得今天的社會幾乎是不可救藥了,一個真正“明道”的人,隻能去歸隱了,去納享自己的“清福”,去享受阿Q式的心靈快樂,能救的人便去救,能辦的善事便去辦,整個世界則是不可救的。

我們不用去管南先生理論上的是非,僅從他教給人們的這種消極的處世態度看,無疑便是大錯而特錯,完全違背了東方文化的基本原則,如果你細細讀完了南先生的全部作品,你會發現南先生救人的東西,幾乎全是這一套。學會了這一套,人們便全成了安貧樂道的中國農村小地主了。

這裏的關鍵在於南先生沒有搞清,“仁”之體與“仁”之用,生命的本體與個體人之間的“不是一也不是二”的關係。

生命的本來麵目,雖然無形無相,但它至大無外,至小無內,揮斥八極指點宇宙,無所不能,無所不會,無智不有,永恒存在。可是,這一切又必須通過一個個的個體生命體來實現。

反過頭來講,個體生命的思維、意識乃至一切活動都不是純個體的。貌似個體,事實上都是人類(眾生心,百姓心)乃至宇宙全體的。這不是人們自己是否承認的問題,而是絕對的事實。個體人脫離了“宇宙—生命”這個大係統,你一無所能,甚至連一具僵屍也不是。我常這樣對人們說,愛因斯坦是偉大的,但如果就在他思考相對論的那一刹那,太陽突然熄滅了一秒鍾,愛因斯坦又是個什麼?

還是老子說得對:“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

還是釋迦牟尼說得對:“佛入一切眾生心,佛知一切眾生心。”

生命的本來麵目是無形無相的,但一切眾生心、百姓心以及每個曆史階段的人的社會意識,我們總是可以知道的,了知了眾生心,了知了社會意識,了知了百姓心,正是了知了真正的自己。

“自己”是找不到的,真正的自己隻能從對象化了的生命本質力量中去找。但是,任何可以體現你的生命的本質力量的對象物,絕對不是你一個孤獨的生命體所能創造的作品,它總是人類的、曆史的、宇宙的、全體的、整體的。

我買了一個茶杯,是用我的錢買的,這個茶杯體現著我的生命本質力量,但如果細究一下,這個茶杯,它應是全宇宙、全人類、全曆史、全生命的一個碩果,誰也說不清“茶杯”是“誰”造的。

孤立的肉身人,什麼也不是;是人,便孤立不了。

佛學正是了解這個道理,所以明確提出,我的意識肯定不是我個人的,肯定是一切眾生的。這才有了獨特獨到的淨土學說。關於這個學說,我在《與南懷瑾商榷——〈金剛經〉到底說什麼?》一書中已有詳盡闡述,這裏不重複。

在這本書中我又提出了一個“生命觀”問題,這也是基於我對東方文化的理解並融入現代曆史觀提出來的。

人尋找到自己的生命的本來麵目,是了生脫死的大解放,但真正的了生脫死,必待全人類都能勘破生死之時。這便必須依賴曆史的整體進步了。

今天的人類已經麵臨全麵勘破生死的偉大時代了。這不是全憑每個個體人的悟性所能了知的,而是憑社會文明的全麵進步。正如我們前文提到的,隨著信息科學的發展,網絡時代的到來,人們已經開始知道,個體人隻是世界網絡的一個終端,自己的大腦一旦與網絡聯上網,你的心就是眾生心的一個終端了,不可能再如過去一樣認為我們的大腦是絕對密閉的。生命基因工程的出現,已經使“死”這個詞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今天這一切還隻是剛剛開始,我們相信不久的將來,生命的存在載體就不僅是人這種有機生命體,也可以是無機生命體,或者是介乎二者之間。

釋迦牟尼對生命的存在方式,有過這樣的說法:“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

這一段話曾令不少人誤解,似乎“無色”、“無想”、“非有想”、“非無想”是一種特異功能的境界,是修功夫修到一定的地步,便可以達到的。南懷瑾先生在《金剛經說什麼?》一書中便是這麼說的。這種誤解的根子便在於,南先生對“生命”這個概念的界定和認定還停留在“人”與“動植物”這個有機領域的範圍,儒、道兩家的觀念不去說它,起碼釋迦對“生命”這個概念的界定,肯定不是停留與局限在“有機界”的。以當代哲學來看,馬克思對於“人的本質力量”即“生命”的界定,也不是以生物學的慣常的思維方式界定的。人化了的整個自然,都是具有“生命力”的。“人的本質力量”隻有對象化之後,才是可知的,即是說“生命”隻有對象化之後,才是可知的。人、動物、植物乃至整個宇宙,凡是被“知”,皆是人本質力量(生命)的對象化,統而都可以說是“生命”。

這不是一種純理論的推測,科學的進步正在證明這一點,今天我們人類使用的電話、電視、電腦、飛機、汽車……一切的一切不都是“生命的載體”嗎?

話說遠了,但也不遠,不把這一切講清楚,“克己複禮,天下歸仁”這個命題便無法說明白。

孔子多次用“克己複禮”解“仁”。正如我們上麵引述的曆代學者的意見。“克己複禮”絕不可像朱熹那樣解釋,但也不必像反對朱熹的學者們那樣僅從文字上去解釋。

“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的正解應該是什麼呢?很簡單,這句話基本上不用去解釋,也不是什麼理論,而是實話實說。就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見到的社會生活的真實相況,根本不用分析。人們對這八個字無所謂遵守不遵守,照辦不照辦,執行不執行,明白不明白,人人都在“克己複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