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人們明白不明白,這世界、這人類、這曆史、這宇宙,永遠“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我們當代人意識中的生命界是如此,非生命界也是如此。不管是生命還是非生命,不管是“有色”還是“無色”,不管是“有想”還是“無想”,都是“克己複禮,天下歸仁”。不管是你自覺不自覺,願意不願意,喜歡不喜歡,皆是“克己複禮,天下歸仁”。
“宇宙—生命”係統中的萬眾、萬事、萬物,根本不取決於你的自我意識、自我性質、自我功能,皆是“克己複禮,天下歸仁”。
反過來說,不管是把“克己複禮”解成“克去私欲,複歸禮教”,還是把它解為“完成自我,複歸和諧”,全是多餘的,全是人類的自作多情。天地間的萬眾、萬事、萬物,隻要是“在”,隻要是“存在”,便都必須、必然、必定完成“自我”,這個完成自我的同時,就是與萬眾、萬事、萬物保持最高度的和諧。在這個層次上說,萬眾、萬事、萬物,絕不依人類意識中的一切文化標準,即真善美、假惡醜及其他種種人間的所謂“標準”、“規則”、“原則”而有絲毫更移、變動。
一切皆是自然而然。
但又不是自然而然,人、物、事全在其中作自得其樂的運動、變化。人、物、事,這宇宙中的一切的一切,凡是可知,凡是已知,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既然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那就不是“本質力量”——“生命”本身,隻是本質力量的對象。但是,脫離了這些人、物、事,這些宇宙中的一切一切的“在”,一切一切的“對象”,你也找不到孤立獨存的“生命”,孤立獨存的人的“本質力量”。
生命及其對象化這種不是一也不是二的關係,是人們找回真正自我的基本思想取向。
孔子的“克己複禮,天下歸仁”,必須以這種思想方法去理解,而不能停留在文字表麵上的解釋。
一切“己”,都不是“仁”,離了“己”又無“仁”可說,但是單一的孤立的“己”是不可能存在的,隻是納“己”入“禮”之後,“己”才是真正實存的“己”。任何單一孤立的“己”,什麼也不是。當我們在尋找“我”時,忘掉自己是“宇宙—生命”係統整體的“禮”中的“我”,你就不可能真正找到“自我”。人類一天不明白這一點,就不算是建立了真正的文明,就不算是真正的歸了“仁”。
“克己複禮,天下歸仁”又可以分三個層次去解:
第一,一切“己”,及“己”的行為,都是從“宇宙—生命”係統的“仁”中產生的,“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第二,不管你自覺不自覺,願意不願意,主動不主動,“你”及你的一切存在方式、行為活動都是在完成自我,複歸和諧,都是在“歸仁”。
第三,東方文化所要求的,並不是要你刻意去“克己”、“複禮”、“歸仁”,把這一切變成一種意識上的主觀追求,那就會像一個男人去追求一個女人一樣,完完全全成為這個過程的奴隸,克己複禮隻是讓你“明白”,明白你的一切“都是”或者說“已經是”,或者說“無非是”“克己複禮,天下歸仁”。孔子一再說他的大部分弟子,除了顏回之外,誰也沒有真正達到“仁”的境界,就是指的這一點,每個人越是在時時刻刻“克己複禮,天下歸仁”,就越是不知道這本身就是沒有達到“仁”的境界的表現。
也就是說東方文化沒有什麼理論可說,隻是一個“明白”,這便是孔子堅持“述而不作”的道理。“述”就是“明白”,“作”是把自己“明白”的過程變成理性邏輯表達出來。任何一個“明白”,一種“明白”,隻要一訴諸理性邏輯,必然偏離生命的本來,所以最好是就事說事,就事說事的“述”,而不要去講什麼體係道理。
“克己”、“複禮”、“歸仁”,是一而三、三而一的現實整體,而不是直線遞進的邏輯三階段。“克己”——完成自我,就是“複禮”,就是“歸仁”,而不是隻有克了“己”,才可以“複禮”,才可以“歸仁”。一切生命體本來“克己”,本來“複禮”,本來“歸仁”,若再去刻意“克”、“複”、“歸”,反而是頭上安頭了。
一句話,“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是描述而不是教訓,無所謂照辦不照辦,不照辦也是照辦,照辦也是照辦。
一切隻是一個“明白”,這才是生命的本義所在。所以《大學》說: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明德”,本來“親民”;不“親民”,無所謂“明德”。無“至善”無所謂“明德”,無“明德”也無所謂“至善”,“明德”來自“至善”,“止於至善”。
“親民”是整體到個體。
“止於至善”是個體到整體,即佛學說的“衣錦還鄉”、“太子回朝”、“當下還家”。“親民”即“至善”,“至善”必“親民”。
用現代人的話說,“至善”——人的“生命本質力量”。“親民”者,對象化也。人,本身也是“生命本質力量”的對象化。不理解這一點,你就無法理解勞動創造人的道理。
許多宗教家不同意唯物主義關於勞動創造人的道理,原因便在於他們不能脫開人體去找到生命,不知人體與生命的“不是一也不是二”的關係。正是人的生命的本質力量(通過勞動)加工了人,使人逐漸“人”化,這個過程永遠不會終結,也無標準可言。
正是由於許多宗教家、宗教徒,不明白東方文化關於“生命”的學說,所以他們對當今生命科學研究橫加阻攔,甚至促使政府立法幹擾生命科學的進步。
他們不知道,人之成為人,從原始狀態到如今,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的肉體功能的變化,正是生命“明德”的不斷擴展,正是生命的本質力量的不斷擴展。
孔子之所以把“仁”看成既外在於人又不脫離人,就在於他了解“明德”——“知”——“道”——“生命”——“生命的本質力量”,與人之間的關係,二者不能畫上一個全等號,也不是近似號,而是“不是一也不是二”的關係。後世人正是不了解“仁”與“人”的關係,所以才會完全錯解“克己複禮,天下歸仁”這段極重要的語錄。人們不懂這個關係,不是把“仁”當成一種遠離於人的彼岸的“神意”,就是把“仁”簡單地當成一種超乎於人的正常人性之上的神聖道德。曆史上許多人錯解東方文化的根本原因便在這裏。
Δ 沒有“勞生”,何以悟“生”?
當我們講完了生命的本質力量與人的關係,當我們明白了“仁”到底是什麼,當我們明白不管是什麼人,好人、壞人、善人、惡人、愚者、智者、英雄、盜賊……他們的生存狀態無非都是“克己複禮”,沒有哪一個生命體不是“克己複禮”。之後,再來看南先生關於“大光明與複禮”這一節,馬上就發現南老到底是錯在了什麼地方。現摘錄幾則供大家欣賞:
“我們要隨時隨地很莊嚴,很誠敬。這個‘敬’並不是敬禮的敬,而是內心上對自己的慎重,保持克己的自我誠敬的狀態,表麵上看起來,好像是老僧入定的樣子,專心內心的修養。所謂禮,就是指這個境界而言。從這裏發展下來,所講對人對事處處有禮,那是禮儀了。《禮記》的這一句話,是講天人合一的人生最高境界。
“‘克己複禮’就是克服自己的妄念、情欲、邪惡的思想、偏差的觀念,而完全走上正思,然後那個禮的境界才叫做仁。如宋儒朱熹的詩:‘昨夜江邊潮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這就看到他的修養,不能說沒有下過工夫,他也曾下了幾十年工夫。盡管宋儒有許多觀點值得斟酌,但他對的地方,我們也不應該抹煞;剛才我們講克服自己的思想,心境永遠保持平靜,不受外來的幹擾,這是很難的。這裏是朱熹的經驗談,他做了幾十年的學問與修養,這個功夫不是一做就做到的,要平常慢慢體會、努力來的。這首詩裏他以一艘擱淺的大船為例,怎麼都拖不動,但慢慢等到春天,河水漸漸漲到某個程度的時候,船就自然浮起來了。後兩句詩是重點,平常費了許多力氣——想把這艘船推動一下,可是力氣全白費了,一點也推移不動,等到修養到了相當程度的時候,便是‘此日中流自在行’的境界了。到了這一步,就相當於孔子所謂的‘克己複禮為仁’了。‘仁’就是這樣解釋的。現在我們可以有一個觀念,就是孔子所答複的‘仁’,是有一個實在的境界,而不是抽象的理論,是一種內心實際功夫的修養。所以真作內心修養的,個中艱苦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如果僅憑南老對朱熹上述這首詩的解釋,我們還不能馬上就說南老是全錯了,但南老和我們在觀念上的對立是非常明顯的,這裏不一一分析。下麵是南老引的文天祥慷慨就義的故事,來說明他自己關於“大光明”的看法。
在南先生看來,“大光明”即是“仁”,這個提法大致是不錯的,南先生把“大光明”比為大海,而生命的活動莫過是一個個的浪花、水滴,這也是大致不錯的,但是他說:
“剛才提到‘勞生’,無論如何,人一生都是忙忙碌碌,就是勞生。道家的文學還有個名詞叫做‘浮生’,大家都讀過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其中‘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這個‘浮生’的觀念與名詞是由道家來的,和‘勞生’是同樣的意思,人為什麼感覺到生命是苦的?不管貧富,天天努力爭取、忙碌的對象,最終都不能真正占有。一個富人,了不起每天進賬有一千多萬,不過搬來搬去,也不是他的。所以物質世界的東西,必定不是我之‘所有’,隻是我暫時之‘所屬’。與我有連帶關係,而不是我能占有,誰都占有不了。”
當南老把“大光明”與人生的“勞生”對立起來之後,他對“大光明”作了如下的概括:
“要找它,就是窮究那個生命的根本,和以那個生命同體的,那個根本的東西。找到了那個東西,會發現自己的生命的本身一片大光明。所謂‘光明清淨’四個字,是形而上本體的境界。”
對南先生這一套,我在我的第一本《與南懷瑾商榷——〈金剛經〉到底說什麼?》一書中已經很清楚地闡述了。當南先生說“大光明”是形而上本體的境界之時,他已經錯得一塌糊塗了。
有這個“本體”,那就是可找的,正因為南先生認為“大光明”本體是可找的,他接著便給我們介紹起功夫來了。他提到了催眠術、瑜伽術,最後南先生為我們介紹了一個實例:
“我曾看到過一個人,練得黑眼珠子凹進去,眼白凸了出來,但他非常有信心,再練三個星期又恢複了。以前武功練劈劍,手裏執一柄劍,肩、肘兩關節不準彎,和寫毛筆字一樣,就是運動手腕部分的關節向下劈。也是點一支香,在暗室中把香劈成兩半而火不熄。然後握一把豆子在手中,往空中拋出一顆,用劍劈成兩半。到了這個程度,才可以學劍。再配上心、眼、手、法、步,要費很多工夫。然後練到眼睛不動,而對每一根竹竿的動態都看得清楚。第二步用水潑眼,眼睛動都不動,這就是功夫。為什麼講大光明法,講到這些東西?這些也是大光明法中的小法術之一。文天祥遇到的這個異人傳他是哪一路,我們不知道,不過,可以斷言不是這些小術。他的確得了大光明法的心傳,對生死看通了。”
我們不否定特異功能,但是這和孔子的“仁”、和佛家的“大光明”毫無共同之處,或者說它們隻是“仁”、“大光明”的一種表現形式,但它本身和“大光明”、“仁”無關。南先生似乎也不是十分理直氣壯的,他還是說:某人的練法,隻是大光明法中的一種小術,和文天祥得的正法不同。但是,任何一個讀了南先生這一段論述的人都不能不承認,南先生是在明確表示“大光明”、“仁”是通過類似於修特異功能那樣的修法修出來的,這種修還包括修道德。
東方文化的扭曲正是從南先生這樣的人這裏開始的,他們丟不掉功夫,丟不掉道德,他們不知道德脫離了“當下”、“眼前”,我們什麼也找不到,形而上的本體找不到,形而下的用也找不到,即便是找到了也是妄想,任何一個生命也找不到“昨天”和“明天”,找到的全是今天的“當下”。
這個“當下”本身就是“仁”,是“宇宙—生命”係統對眾生命體的“仁”,沒有這個“仁”,“當下”便無法成為“當下”。
這個“當下”本身就是“大光明”,對於個體生命來說,你明白了便是“大光明”;你不明白就大黑暗、大扭曲、大痛苦。真認得了“當下”,便認得了一切,當然就是大光明。這裏根本不存在修與不修的事,肉眼在此處便是法眼、慧眼、佛眼。
這個“當下”就是“克己複禮”,知“當下”就是在完成生命的“當下”,當然就是“克己”。這個“己”如果不和“宇宙—生命”係統整體構成“禮”——“和諧”,這個“當下”也無法存在。所以當下就是“克己複禮”,不能另找一個“克己複禮”。
“當下”來自於“宇宙—生命”係統的“仁”,其結局也必然是“歸仁”。
“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是“宇宙—生命”係統運動的真實寫照,真實描繪,不存在如朱熹所說“克去私欲,複歸禮教”的另外一個過程。如果像朱熹認為的那樣,人可以憑自己的主觀意誌有一個“克去私欲”的行為,那也是“當下”的下一個“當下”,但任何一個“當下”都是全“宇宙—生命”係統的合力,個人的主觀願望隻是合力中的一個扭曲映像。你主觀設想的“克去私欲”是否可以成為下一個“當下”的事實,是誰也說不準的事。即便可以成為事實,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主觀願望造成的,還是“宇宙—生命”係統的合力所為。
上邊的論述,與其說是在和南懷瑾先生商榷,不如說就是在講一個“大光明法”。“大光明”不是許多修功夫人在“定”境中見到的那種無邊的雪亮。我記得有人修過“白毫光法”,果然可見萬丈白毫光,但我知道那不是大光明,真正的“大光明”是“心明”,對“知”與“不知”皆“明”。
什麼是“大光明”?就看你的“當下”就足夠了,凡所見、所聞、所嗅、所思、所想,無非是人的“生命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這就是“大光明”。
我隻能見其“對象化”,不能見生命的本質力量。
我隻能見“當下”,“當下”就是曆史,沒有生命本質力量的創造,也沒有我現在所感知的這個“當下”。我見“當下”,我活在“當下”,我也就見了“生命的本質力量”。
凡我所感知皆是曆史的生命的創造,這其中無法分出你、我、他,無法分出自然與生命,無法分出曆史與現在……這便是“大光明”。
當人把自己的行為都看成是“生命本質力量”,無他、無我、無現在、無未來、無自然、無生命、無善無惡、無醜無美、無生無死諸多區分時,我便複歸“大光明”了。
但這不是人們所謂的“順應自然”、“無爭無奪”、“看破紅塵”,關於這一點下文再分析。
Δ 什麼是“禮”?
“複禮”的確有一個艱苦的訓練過程,但這個訓練過程,恰恰不是朱熹、南懷瑾諸位先生說的那樣的訓練過程,尤其朱熹還為中國人訂立了許許多多他認為是合乎“天理”的道德倫理訓條,而通觀南先生的全部著作,也是在勸人們“克去私欲”、行善積德之類。
中國的曆史已經證明,中國在近一千年中步步衰落,在近代史上充滿屈辱,其根本的原因就在於上了這些學者們的當,整個民族精神處於一種嚴重的“脫陽”狀態。整個民族的精神狀態不是虛陽外越、浮躁焦慮,便是萎靡不振、麻木不仁。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應是近現代中國人文化心理結構的最生動的入木三分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