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路(3 / 3)

孔子關於“恥”的說法,有這樣幾種: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恭近於禮,遠恥辱也。”

“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

“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說得最透的是孟子的說法:“人不可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

“恥”的本義應是一種羞辱感。在這裏,孔子是把“恥”與“道”、“德”緊密相連的,也就是說,“恥”是一種內在的人格精神,而不是一種外求的道德原則。孔子在治民上把“刑”與“禮”對稱提出,正是強調人的內在精神的重要性。孟子所強調的更是一種內在精神,“無恥之恥無恥矣”,就是說已經做了無恥的事,有了無恥的想法,自己還不知這是“恥”,這便是真正的“無恥”。“無明”,不曉得什麼是“恥”,才是最大的“無恥”。做了無恥之事,知是恥,就不是無恥;做了無恥之事,還不知是恥,這才是真正的無恥。一句話,隻求一個“明白”。

儒家在這裏強調的是內在的“明恥”,這和唯心主義完全不是一回事,和用外在的道德來規範人也不是一回事。這是要切切實實分開的。

“恭近於禮,而遠恥辱。”這裏的遠恥辱絕不可作外求講,不能講成“不被人羞辱”,如果這麼講就大錯特錯了,徹底脫離了儒家思想,脫離了東方文化。“士誌於道”是不怕外在的東西來羞辱自己的,而是隻要自己不認為自己羞辱就行了,所以雖然穿得破吃得差也不以為恥,因為你“誌於道”。“遠恥辱”,是自己的心“遠”恥辱,我們不把恥辱的事當光榮的事,我自己不做自己認為是恥辱的打算。

“恭”作為外在的行為,本身就是“禮”,孔子為什麼還要說“恭近於禮”呢?這裏的“禮”肯定不是僅指外在的禮儀之“禮”,而是內在的客觀的“和”,“禮之用,和為貴”。孔子又說:“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這裏的“有道”,當然是指國家的發展合乎了生命本質力量運動的規律,國家合了規律,你卻貧且賤,這便是羞恥了。

這樣一來,我們便明白了,“恥”應是合內外之道的知恥,而不是從外在去尋求的一個千古不移的道德標準的“知恥”。

什麼是合內外道之“知恥”呢?一句話,不自欺、不自謙。這是孔子非常重要的思想,且看下文: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看來孔老先生是不以“狂”為恥,也不以“狷”為恥的,誌高行狂的人有進取的一麵,值得交往;拘謹自守難以變通的人有自己的操守,也應交往。完全合於中道的人交不著,交這兩種人也是很好的。

由此可見,孔子絕不用世俗的道德約束人、規範人、衡量人。這又為“恥”字作了注腳。

下麵的文字更證明我們對“恥”字的闡解是正確的。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不恒其德”與占卜連在一起,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人為什麼要占卜,不就是心中沒有主意嗎?主意十分堅定的人是不會去打卦問卜的。東方文化從不簡單否定占卜,認為它是迷信,但真正的占卜正是在自己的心中。如果你已經堅定不移地認為,你想從事的行為不是欺騙自己的,不是虛偽的自謙,這便是合了天地內外之大德,合了“至善”,那是沒有不成功的,還需要占卜幹什麼?

這個過程當然不是所有的人一下就可以掌握的,非得有一個鍛煉過程不可。經過一段時間的堅持,你心頭的天空晴且無雲,自會對事物有一個明確的判斷,行動起來當然不會“承之羞”了。

“恥”在何方?“恥”在心頭,凡自欺或貌似自謙之人,必“恥”。“恥”,沒有千古不移的外在道德標準。“恥”,必合於內外之道,其標準總是時代的、曆史的、當下的,隻有時代的、曆史的、當下的,才是永恒的,才是“恒之德”。

這是孔子衡量一個人是否為“士”的最根本的原則,以這種原則去使於四方,必然不辱君命(國命)。至於有孝悌之名,且有孝悌之德的人,便是次一等的“士”了;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也可以勉強算一個“士”;如果這樣做了,又要大肆鼓吹,那就是偽君子的小人了。

從“行己有恥”到“言必信,行必果”,很明顯是一個從內到外的排列,由此可知孔子的真正用心仍在《大學》的宗旨之內。後世的解《論語》者恰恰忽略了這一點。至於南先生的解釋,我們抄一段由大家去評說。

“行己有恥”解:

“真正愛好麵子這一點心思,培養起來,就是最高的道德了。”

我們還能說什麼呢?千百年來,這種不切實際的道德把中國人害得還不夠苦嗎?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子曰: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Δ 君子“和而不同”

一個“和而不同”將上述諸段語錄說盡了。在這裏我想起了韓愈的《原毀》。照理說,韓愈先生是忠於孔聖人的,大肆批評一些責人嚴、責己寬的人。但他忘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當他要求別人講“和”,而不要講“同”時,他已是在求“同”了。他希望一切愛“毀”的人,也和他一樣不“毀”人,自然是在求同了,強迫人們向他趨“同”。

韓愈是開宋理學之先河者,中國文化之敗,起自理學,理學之弊就在於在“求和”的名目下大肆求同。用三綱五常強製規範人的行為,結果是使一切人皆成了“閹人”。這種體係越精致,危害越大。王陽明隻是在宋理學中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結果沒有多久,便被康熙、雍正又封死了。最後,“背和趨同”的思維模式幾乎深入了民族文化的骨髓,凡是中國人都了解這一思想體係所造成的惡果的慘重程度。

孔子“和而不同”的觀點,絕對不隻是隨意給後人設一項道德原則,而是從他整體的“大學”思想出發的。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克己複禮,天下歸仁。”

“和而不同”是“明德”——生命本質力量的基本特色。

生命本質力量的運動發展永遠是整體的,正如天亮,一切地方一齊亮。但是,由於地方不同,亮的狀態、程度卻不會相同。“明德”要通過意識顯示出來,不同的人必有不同的意識,所以其勢必是“和而不同”。

“親民”就是要通過具體人顯示“明德”。

“至善”就是“明德”的整體運動。

“克己”,就是“明德”要通過每一個人完成自己實現自我,而實現為大宇宙的“明”。

“複禮”,雖然“明德”要通過具體人多樣化的自我完成自我實現來體現,但互相之間必然和諧前進,同時到日出,同時到朝霞滿天,同時到麗日中天,同時到夕陽西下……

“和”中包含著“同”,但不求“同”,也同不了。世界運動的多樣性,與人的存在的多樣性,決定了隻有和而不可能全同。“和”中已有了真正的“同”。

不善者惡之,善者讚之,皆是讚,仍有不同之同。

不善者讚之,善者惡之,皆是惡,仍有不和之和。

善者惡之,不善者亦惡之,惡也無惡可說。

善者讚之,不善者亦讚之,讚也無讚可說。

正因為“和”中本來有“同”,“異”中本來有“同”,“及其使人也”必“器之”。

不知“和”中本有“同”,“同”隻可以“和”相求,“及其使人也”必“求備”。

既然知明德“有和而不同”,何求人皆同於我?求皆同於我,便是驕,明知不可同,不同的觀點來了,正好泰然處之,泰然處之允其不同,正是剛毅。驕淩眾人正是脆弱。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純粹的剛、毅、木、訥就不是“仁”的體現,隻是“近仁”。不要以為孔子這是在讚剛、毅、木、訥。這同孔子認為中道不行,交幾個狂狷之友也不錯,是一個道理,仍然是求和不求同。南先生解這一段時,大讚剛、毅、木、訥,正是忽略了一個“近”字。南先生這種思維的深處恰是求同而不是求和。

他說:“如這三個因素具備的人就太好了,再有其中一點,也都是近乎仁道的人物。”

大家看,這是不是和孔子原意相差了一大截。

既然人與人是“和而不同”,那麼“切切,怡怡如也”,便是題中之意。也是孔子的人生理想。一旦所有的人皆明了“明德”,這世界便是審美人生的世界。

審美人生,也隻能是審美人生,這是世界的最後歸宿,也是東方文化的最高理想。

東方文化無理想。生命本質力量一定會達到的水平、狀態就是東方文化的理想。

以人的生命體的感知、意識為表現形式的生命本質力量,雖然是“空”,但其要通過“不空”表現出來,這便是和而不同,和中有同,一切科學的、文學的、宗教的發展,皆是對生命本質力量的證明,皆是它的明德的“仁”、“道”的體現。舍本求末是人類一切文化學問的根本失誤。但就本體說,也無誤無不誤。

東方文化永遠關注這個根本。舍此,無佛、無道、無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