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路(2 / 3)

Δ 無處不是“明明德”

子路第十三與顏淵第十二相比,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目,講得更具體,更細致入微。我們很多講師,講到這些地方,往往忽視了孔子的總綱領,而是就文論文,把它們變成了一條條的道德教訓。結果,儒學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道德學問。南懷瑾先生雖然比那些學者好一些,但也難逃其習。

孔子常講“身正”,實是講“心正”,即是《大學》說的“勿自欺”、“勿自謙”。不要怕俗人一時的議論,你早晚會得到人們的認可的,這和一般意義上的公正、潔身自好沒有什麼關係。

一個以“明明德”為己任的人,不會在衣食住行上大做文章、苦苦追求的。孔子評價衛公子荊這段話,很值得人們玩味。一般人隻注意了衛公子荊的不在小事上刻意以求,而不注意在“有”、“完”、“富”三個層次中衛公子荊的三種態度。就是說一個真的君子,不是非要都像顏淵那樣去居陋巷,如果本有美屋,卻要居陋巷,那就是“矯情”、“假道學”。真正的“心正”是不拒絕一切但也不刻意去追求一切。

在對待民眾的問題上,孔子既不是一般的富民主義者,也不光是空談教化的。他非常實事求是,對於老百姓首先讓他富起來再說教化,正和我們今天說的“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的道理是一樣的。

孔子關於“勝殘去殺”的說法,常被人歪曲成“仁政”的具體內容,就像前文歪曲了孔子的“焉用殺”的說法一樣。如果是那樣理解,那便是蠢豬式的道德了,人們之所以錯解了這一段話,就是忽略了第一句“善人為邦百年”。

這裏的“善人為邦”,當然就是《大學》中所說的“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中的天子、諸侯、宰臣之列的人,加一個“善”字為冠詞,當然是“明明德”的修身之人。即便是這種人為邦也須是“百年”之後,才能去“勝殘去殺”。

東方文化是人類脫離原始文化之後的產物,雖然它過分早產,遠遠超越了自己生存的時代,但其主要否定的東西還是原始圖騰文明,以期人類更加文明。東方文化三大家的最後期望及預見全都是一樣的,即“明德”不斷擴展,即社會不斷進步,進而使人類進入到人人明白自己生命的本來麵目、即“明明德”的階段。既然如此,當然會否定原始的“勝殘好殺”,這應是理所當然的社會進步。這個觀點在佛學中體現得更加明顯,不過佛學的這個觀點在後來被人歪曲了,好似否定“勝殘去殺”,就是要立即百分之百地去了殺戮,哪怕做亡國奴也應戒殺。這是對釋迦的庸俗化歪曲。

對於這種曆史的進步,釋道兩家更多寄希望於曆史自己的整體進步,孔子則寄希望於“明明德”的聖人。在這一點上,釋道兩家也許更科學一點。孔子的良好願望在後來被理學所歪曲,理學完全把社會進步的重任賦予個別聖人的偶然出現,那就是曆史唯心主義了。

孔子說的“如有王者,必進而後仁”一句,請參看我們對“德不孤,必有鄰”的解釋,那是從空間上講的,這是從時間上講的。

“一言可興邦”、“一言而喪邦”,皆不是什麼“一言”,而是指對於“修心”的兩種態度。為國君之最難者是“知己勝己”、“不自欺”、“不自謙”。為國君之最易者是“昧己縱己”、“自欺欺人”、“欺人自欺”。“知己勝己”者“一言可興邦”,“昧己縱己”者“一言可喪邦”。

葉公問政時,孔子的答複講得更明快,用我們今日的觀點說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用老子的話說就是“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你能“知己勝己”,自然會令你身邊的人高興,遠方的人也會來歸順。用當下的“百姓心”來衡量你為政的對錯,是最清楚的標準。

回答子夏的問政絕不僅僅是經驗之談,而是由於孔子吃透了個體與群體的關係。一個明了“明德”的人,不要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真理,便可以為所欲為。一塊冰化了,不等於整塊冰化了,要有耐心等待整塊冰慢慢化。前文孔子說的“察言觀色,慮以下人”,是這段話的最好的注腳。曆史的進步總有一個過程,必須善於等待。在這裏最重要的是“慮以下人”四個字,一個真正明了“道”的人,永遠不小看任何人,這和謙虛沒有任何關係,而是說別人和自己相比,大量的人未必“明明德”,將來甚至可能被曆史所淘汰,但是現在他們存在,就必有他們存在的價值,問題在於你是否發現了他行為中的生命本質力量的顯化。我們對於任何人的任何的行為,都不能隻當做一個人看待。他的行為能被你所“知”,就是曆史對你的啟示,是宇宙總因緣的一種扭曲的折光的顯示。

這一段和下文樊遲問仁,孔子的說法是一樣的,孔子希望他即便到了夷狄民族,也不可拋棄誠敬心以求“明德”,即發現自我的追求。不要以為對方是夷狄之人便可以小看對方,而是要從對方的行為看到“宇宙——曆史”對自己的啟示。

關於“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一段是曆史上爭論最大的一段,韓非子就曾批判了孔子的看法,後世的朱熹與康有為諸人又站在禮教的立場上維護孔子的觀點。其實雙方都錯了,雙方都不知孔子的真正深意。

孔子這番話是大大幽了葉公一默。葉公的話,表麵上並不錯,但是他外求了,希望從人的外在行為上找到一個大家公認的是非善惡標準。曆史上貶孔者褒孔者都不知葉公的真錯在什麼地方,也從外在的道德上一個貶過來一個褒過去,其實雙雙都是隔靴搔癢。“你葉公不是認為兒子檢舉父親就是‘直’嗎?我孔老二偏偏要告訴你,我們這裏的人認為父為子隱也是‘直’,葉公你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嗎?”這是一個“禪”,一個公案,從人與人的外在關係、文化概念中,去尋找“直”的標準是永遠也找不到的。明白了這一點,兒子檢舉父親是對的,兒子為父親隱瞞也是對的。不明白這個道理,怎麼做都是錯的,都是“非禮”。“禮”永遠是以全宇宙的和諧運動為歸宿的。孔子這番話的真正注腳,應到王陽明的《傳習錄》中去找。人們僅從一般的社會道德範疇判斷真假、美醜、善惡,是永遠也不會有統一的意見的,這便是俗話說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便是有些人所謂的真理的階級性。農民偷地主的羊,兒子站在“階級”立場上,當然不該去告發。如果兒子告發了,就是階級背叛(一笑)。上述種種外求的爭論反而證明這樣一個真理,麵對這樣的事,人們隻要做到不欺心、不自欺,告發與不告發都是對的。

這不是典型的唯心主義嗎?不!這不是唯心主義,因為意識永遠是生命本質力量真實運動的折光反映,你能覺得不自欺,那就是合乎客觀規律的。在這裏不管是告發還是不告發,如果不問是否欺己、欺心,即便用一萬條外在道德作掩飾也是錯的。“知見立知,即無明之本”。東方文化講的是“止於至善”,即曆史的整體進步。一種想法能產生就不是主觀自生的。如果你認為這想法隻是主觀自生的,你的唯物主義便是半截子的、不徹底的。

孔子在這裏用了一句“直在其中”,妙極。不等起分別心的第二念起來,直下做去。“直”就在你心裏,“直”就在你的判斷裏,何必外求何必分辨。這樣,在你看似“不對”的行為中間,就實實在在隱含著真正的“對”。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

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曰:敢問其次?

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

曰:敢問其次?

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

曰:今之從政者何如?

子曰:噫!鬥筲之人,何足算也?

Δ 話“恥”

正如我們在序言中說到的,東方文化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跡,它不僅超越了產生它的社會曆史條件,在一定程度上也超越了整個生命界。

但是,正是由於它太超越了自己的社會曆史文化條件,它的被扭曲與夭折就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我在《不廢江河萬古流》一文中所說,整個一部東方文化史,就是對東方文化原典的歪曲史,反而不如現實的東方史。現實的東方曆史可以產生屈原、劉邦、司馬遷、劉徹、曹操父子、鳩摩羅什、慧思、武則天、李白、慧能、善導這樣一批人類精英,但在思想史上卻找不到一位,隻是到了晚明才出現了王陽明這樣的巨人。王陽明是偉大的,但要和鳩摩羅什、慧思、武則天、李白、善導、慧能相比就顯得單薄多了。

可是,如果你仔細研究東方文化的魂,人們雖然在文字上一再歪曲東方文化,但就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品格來說,仍然是深厚地積澱了東方文化的精華的。

孔子答子貢的這一段話,一直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座右銘,尤其是“行己有恥”一句,是中國的士(即知識分子)不同於西方、日本的“士”的根本點,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是僅僅忠於外在的什麼神、什麼人,而更重要的是忠於自己的“良心”、“良知”。

關於“恥”字,在孔子言論中多次出現,在後世的儒家弟子的著作中更是屢見不鮮,孟子是最強調這一點的,韓愈、朱熹都強調這一點,後來的顧炎武認為:“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清人龔自珍甚至認為:“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

孟子對此一個“恥”字的解釋,最為精到:“人不可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

“有恥”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脊梁,這是無疑問的。這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優於其他許多民族知識分子的根本,他們永遠隻對自己的一個“恥”字負責。對皇上,可以死諫,昏君無道之時還可以弑君;對親人,也可以大義滅親;對自己,可以殺身成仁。中國知識分子這種人格精神在中國文化史上的作用是無與倫比的。

但是,什麼是“恥”?什麼是“有恥”?什麼是“無恥”?這在後來的演變中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個問題不搞清,中國知識分子這種人文傳統不僅不會成為推動曆史進步的動力,反而會成為阻礙曆史進步的反動力。這實在值得好好地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