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真的“不自欺”
該說的話大半說完了,但《論語》還未解完,依我的本意,這本書早該停筆了。東方文化從本質上講,是不可能用理論完全說得清的,往往隻有在心與心的交流中,才可能使人逐漸醒悟,但最終仍然是要靠人們自己去親身體悟,話說多了反而不好。
我寫這幾本書實在是出於無奈,因為坊間有關東方文化的錯解太多太多,整個體係都是錯的,我這才不得不就體係來說幾句話,但終是說不透。比如孔子的“內省不疚”,雖然是其用心的著力處,但對於未曾如此用過心的人,怎麼說也是難懂的。如果從更進一層講,孔子的“內省不疚”也未必就是十全十美的東方文化的用心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佛、道兩家的觀念似乎更地道一點。我們這本書強調“內省不疚”,不等於我就百分之百讚成人人都如此去用心,這仍隻是入手處。我們隻是為了介紹孔子的思想,才不得不從各個方麵去講這“內省不疚”。
再比如,關於“曆史”這個概念,我們使用它隻是提示人們開闊眼界,宏觀看曆史,而不是如曆史學家、考據學家那樣,用一些具體的曆史事實證明自己的曆史觀念。曆史,人類曆史,不管多麼繁華炫目、變化萬端、豐富多彩,但對於“宇宙—生命”係統的整體運動來講,它仍是扭曲了的表象。以“曆史”作唯一的標準也是會造成自我欺騙的。“所見非性”,任何人隻要一停留在表麵現象上,最後肯定會自覺不自覺地掉到自我欺騙的泥坑中。
“自我欺騙”也沒有一個真正的自我欺騙,關鍵是個“明白”,任何事隻要明白了,明知是欺騙自己,也非幹不可,那就不是自我欺騙。不要把“自我欺騙”看死了。把“自我欺騙”看死了同樣是“障”,同樣是犯了孔子說的“必”、“固”、“意”、“我”的毛病。
最好是如王陽明在《傳習錄》中說的“勿忘勿助”。
隻要是“明白”,就沒有錯。如果還錯,那就是沒有真明白,真明白者無錯可說。
“明德”無他用,隻是個“明白”、“明明白白”。
下麵孔子與陽貨的故事就是最好的說明: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這是中國曆史上一個著名的故事,陽貨是季氏的陪臣,魯國的國政長時間是被季氏所主,但實質上是被陽貨所主,當時的孔子當然對這種人不屑一顧。陽貨出於政客的圖謀,總是想拉攏孔子,以裝潢自己的門麵,孔子對此執意不從,幾經回避,最後還是讓陽貨堵上了。凡講這段故事者,無不是認為陽貨巧妙的問話把孔子說得無言對答,孔子不得不答應:“吾將仕。”這是根本不符合孔子本意的解釋,孔子在這裏無所謂是否被陽貨說服了,或是逼服了。一個可以殺身取義、殺身成仁的孔子,豈能被一個陽貨逼服?這不符合孔子的個性。
人們之所以錯解孔子,原因有二:局限於文字表麵,再者是根本不知孔子是如何用心的。
孔子被逼到絕境,這是事實,但孔子更想到的是,自己是企圖回避他的,但不僅回避不了,反而奇巧地遇上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不僅如此,這個小小的陪臣還能符合孔子的口味,質問得孔子啞口無言(並非真啞口無言),這個無賴還能這麼機巧地以孔子之矛攻孔子之盾,這又是個奇跡。孔子最後答應“吾將仕”,不是被陽貨的語言逼的,而是被兩個意想不到的“奇跡”逼的。這些意想不到的“奇”,絕不是陽貨個人的主觀能力事先設計好的,隻能說是“天意”令我出仕。“天意”是找不到的,這兩個“奇”便是“天意”。既然是“天意”,我違背他幹什麼?我欺騙自己了嗎?我臣服了陽貨嗎?不是。我“明白”因緣如此就不是自我欺騙。
這是我們在“用心”中最難把握的分寸感,但不要怕“錯”,在這裏隻要真用心去把握了,就無對無錯、無是無非,怕的隻是“不把握”。能把握,就是明德的主動能力的顯現,如果掉到“對錯是非”的圈子裏,便是又迷了。記住,沒有一個現成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讓你去包治百病。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Δ 性本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