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神宗萬曆二十九年
燭,早已燃上了,暖暖地漾著光芒。一隻手,執著枚玉簪,慵懶地撥弄著那燭芯;燈火一跳一跳,映著女子卸了晚妝的一張素顏,襯得那表情忽明忽暗,捉摸不定。凝望著閃爍的燭光,那女子忽就無因由地歎出口氣來。手移了開去,掠了掠耳畔鬆散的鬢發,隨意將簪子斜簪在了髻上。
皇貴妃鄭氏垂下了手,卻又突兀地淡淡一笑;眼中浮上暖意,唇齒翕合,漫不經心地吟唱出幾句婉轉的曲調。
隱約竟是《西廂記》的唱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煙暮靄相遮蔽。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我為甚麼懶上車兒內,來時甚急,去後何遲?”
其音溫軟,其情旖旎,唱至此間,正低回繾綣、不勝淒迷,鄭妃卻驟然停口,不再哼唱下去。
餘音四散,漸次消弭,良久,隻無聲無息。隔了好半晌,又是長長的一聲歎,深且低。
“皇上今兒不是傳話說要過來,叫預備著麼?現在都什麼時辰了,怎麼還沒有消息?”並不回頭,鄭妃猶直直望著那燭火,卻猛地問出了這麼一句,透著三分不耐;一片靜謐之中,驚得地下的光影亦微微顫動。
邊上隻一個宮女立著打盹兒,一時唬得一震,睜眼支吾了半晌,才含含糊糊擠出一句:“是,娘娘。”
鄭妃也不理會,隻自顧自地發怔。
不知又是多少時候,眼見著那燒融了的蠟淚滴滴凝垂,燭芯上結下好大一朵燈花……恍恍惚惚,也理不清究竟在想些什麼,幾乎就要呆立著小睡過去。
就這般恍恍惚惚、雲裏霧裏,在這深宮裏,不也過了這樣多年了。
“媛……”不知何時,皇帝竟已悄無聲息地進了內殿來,雙手柔柔環上那剪熟悉背影的纖軟腰肢,嘴唇湊至耳畔,輕輕喚了一聲。男子溫熱的氣息,癢癢地撓著耳廓。
獨自怔愣的女子驟然回過神來,著實吃了一嚇,不由“呀”地低低叫出了聲來,身子不自覺地便是一緊。心知除了皇帝再不是旁人,鄭妃一時惱了,立刻掙開了懷抱,回過身來,抬首怒目相向:“做什麼這樣不聲不響地進來!冷天裏等了你這麼半夜,反倒教你唬上一跳。往後,別指著我再巴巴兒地候你!”
“媛……”習慣了寵妃如此目無君上的親昵,皇帝並不惱怒,卻一反常態地,沒有笑臉相迎愛妃的嗔怪,竟避開了那灼人的視線,垂下了眼去,隻再一次,輕聲喚著鄭妃的名字,複雜的神色裏掩著些許說不出的淒清落寞。
鄭妃口上不饒人地說著,卻一眼瞧見皇帝麵色蒼白、神情恍惚,當下不由既驚且疑,立時改了神色換了口氣,關切道:“怎麼了?”說著便伸出手去捏皇帝的手——“怎麼這樣冷!”
“沒什麼……”皇帝抽回了手去,緩緩搖了搖頭,疲倦地掩飾,“不過是……有些乏了……”一麵說著,一麵頹然歪到了椅上去。
伸出的手,猶自停在那裏,指間還殘留著冰冷的觸感。鄭妃呆愣了片刻,方收回了手,蹲下身去:“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讓我靜一靜……”麵對身前女子焦急懇切的探問,皇帝無力地閉了閉眼,細弱地吐出一句話來,側開了頭去。十指冰涼,卻溫和地撫上膝間鄭妃的一雙素手。
見皇帝懶怠言語,鄭妃便也不再追問。雙手搭在皇帝膝頭,就勢跪坐在皇帝腳邊,鄭妃深深凝視咫尺間那張男子的側臉,良久,方才移開了目光,隻無意識地瞧向那繡龍紋的明黃袍襟。視線有些許的模糊,朦朦朧朧地看不真切;覆在手背上的那一隻男子的大手,握有天下,卻又顯得那般的無力。心頭隱隱有些莫名的不安,沒來由地便湧上了幾許悲傷,鄭妃忽地埋下了頭去,伏在皇帝的膝頭,把臉頰貼在那交疊的手上。
一滴淚,順著麵頰滑落,凝定在那隻男子的手上,一點一點變涼,發冷。枕在臉下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動了動,仿佛,顫出一句低微的歎息。
淚幹了,隻餘下一點依稀的涼。
頰下的一隻手忽地使勁:“快起來,入秋了夜裏涼,當心著了風寒。”說著便拉了鄭妃起身。
見皇帝眼中有了神光,隱有關懷之色,顯見是自恍惚中回過了神來,鄭妃反倒怔怔不語,呆立了片刻,方才略側了身,在皇帝腿上坐下,倚在了男子寬實的肩上。披垂下的秀發襯著一片明黃,愈發光可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