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伸手攬著懷中女子,指間繞上一綹青絲,耷拉了眼,散漫地開口閑話:“媛,我竟忘了,今歲你有多少年紀了?”鄭妃見皇帝神色語調已與往常無異,心下略安,便稍一轉身,側向了咫尺間的龍顏,柔柔笑道:“怎地忽就算起了歲數來?三郎是當真忘了還是存心唬我?我都三十有三了,實實是不年輕了。”(明神宗朱翊鈞於先皇諸子中行三)“竟三十三了,這樣快……”語聲極輕極低,恍若喃喃自語。隔了少頃,又聞皇帝囈語般道:“我總覺著,你還是當年十五六歲的光景……”

言語雖似是玩笑,皇帝的神情卻又是恍惚。鄭妃有心開解,當下隻作不察,嫣然一笑,抬手往皇帝胸口就是一搡,嬌嗔道:“都多大年紀的人了,你還逗我不成?洵兒如今都一十六歲了,納妃也不嫌小了,我這作娘的,還說得上年輕麼?”

皇帝終於淡淡笑了一笑,又道:“你我相伴,有多少年頭了?”鄭妃目中柔情似水,溫然答道:“越了明年,便整整二十載了。”“不,不是。”皇帝微搖著頭,糾正:“到如今,隻有十七載。”鄭妃稍有不信,略一思量,不由疑道:“自萬曆十年我入宮起,到如今已有十九年了啊,我並不曾記錯。”

皇帝展顏,抬首向鄭妃,含了莫大柔情,一字字道:“相遇、相識,確有一十九個年頭了;但相知、相伴,卻是自你我相逢的第三年起。那一年,你正是二八之齡。……你可知道,在那之前,我從來不曾想到,竟真有這樣一個女子,能與我心心相印;我從不曾想到,這個奢望中的女子,竟早已悄然立於我身畔……”——雙臂緊緊擁住懷中女子,眸光閃動,定定相望,仿佛懼怕手心握住的溫暖,會在不經意間消散。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三郎,我又何嚐不是如此……”鄭妃急急回應,情深意切。末一句,竟已帶了些微哽咽之音。

何嚐不是如此,又何嚐不是如此!

萬曆九年,帝大婚整三年,皇後王氏未有所出,帝膝下尚無子嗣。八月,帝傳太後旨意,命專選淑女,以備侍禦。禮部參照嘉靖九年世宗冊選九嬪之例,曉諭諸地,選取良家女。終,萬曆十年三月,帝於皇極殿冊九嬪,是為端嬪周氏,淑嬪鄭氏,安嬪王氏,敬嬪邵氏,德嬪李氏,和嬪梁氏,榮嬪李氏,順嬪張氏,慎嬪魏氏。

依稀的記憶裏,是那樣多年以前,父女相對悲泣的情境模糊而清晰。宮中選妃的消息傳至鄉中,鄰裏一片慌亂。誰不知一入宮門深似海,生死榮辱,萬般身不由己;真能恩寵不衰,安享富貴榮華者,又有幾人?為避冊選,為免骨肉分離,多少女子連夜出嫁,匆匆定下終身。而父親,也匆忙將尚在豆蔻年華的幼女許給了一孝廉為妾,並火速行成婚之禮。若真是如此,今生,恐就這般倉皇地斷送了……迎娶之時,父女相對,悲慟不已。幼女聲聲哀泣,掙紮著不願相離。誰知哭號之聲卻恰恰被路過的內監所聞……注定了無可逃避,終究,被送入宮牆應選。

皇極殿上,眾女如雲,靜默而立。今後的命運,但憑皇帝一言而定。衣香鬢影之中,鬥膽抬眼望去,一覷天顏,隻瞧見遙遙一抹明黃耀目,金光熠熠。跪地聽旨,隻勉強捕捉了單薄的一句:冊鄭氏為淑嬪。

——原來,這一生自此才是開始。

何嚐不是如此,又何嚐不是如此!

原以為將湮沒於春深似海的後宮裏,作為微不足道的一瓣紅香,寂寞地綻放與凋零,未想,竟在不經意間,獲取了連夢中都不敢奢求的真情摯愛,獲得了來自於九五至尊的,愛情。

自萬曆十二年始,淑嬪鄭氏寵冠六宮;兩年之內,由淑嬪晉封德妃,再晉貴妃。萬曆十四年,貴妃鄭氏誕皇三子常洵,帝為之首創皇貴妃封號,僅次皇後。

殊寵,竟經年不移。

何嚐不是如此,又何嚐不是如此!

誰曾料想,在注定了孤寂的宿命裏,會有這樣不期而遇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