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四目相對,凝望許久,皇帝複又啟口,猶不曾將目光由鄭妃麵上掉了開去,“媛……你可知你之於我,是怎樣的重要……”
鄭妃猶半倚在皇帝懷中,直視皇帝雙眸,忽就側過臉去,在皇帝頸上印下一個溫柔的吻,就勢枕在了男子寬闊的肩上。
皇帝微垂了眼眸瞧著胸前倚靠的女子,貼著那如緞青絲,沉聲道:“這麼些年了,縱然我不說,你總也都知道的……可我還是怕,怕你不明白……”
“我知道……”鄭妃的話語輕柔而溫暖。
皇帝牽扯了嘴角,笑了一笑,蘊著莫測的感傷。
“我十歲登基,起初,不過是個傀儡。那時,我還小。他們都當我是個孩子,又都不當我是個孩子。……母後(萬曆一朝兩位皇太後,一為神宗嫡母、穆宗皇後仁聖皇太後陳氏,一為神宗生母、穆宗貴妃慈聖皇太後李氏。“母後”此指神宗生母李氏。),張居正……嗬!張先生(萬曆初年,張居正任內閣首輔及帝師,幼帝便尊稱其為“先生”。)……多少個日日夜夜,那嚴厲與苛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皇帝的麵上顯出追憶往事的滄桑與惆悵,目光隨意地瞧向襟上交握的手,語聲沉靜淡定,仿佛口中所敘說的沉重往事與自己沒有絲毫幹係,“我已經是皇帝了,入主了乾清宮,母後她卻……她卻依舊搬來與我同住……不分白天黑夜,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她都要瞧在眼裏。親眼瞧著,經由旁人瞧著……我就像囚牢中披枷戴鎖的罪人,沒有自由,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哪怕,那牢籠與枷鎖是黃金打就……隻要母後從馮保(馮保,司禮監秉筆太監,照料萬曆長大,神宗幼時曾稱其為“大伴”、“馮伴伴”。)那兒聽到些於我不利的密報,盛怒之下便罰我長跪,一跪總是幾個時辰……我算什麼一國之君?算什麼天下之主!人說天下皆由我做主,我做得了什麼主?我做得了什麼主!……就算是我自己,也隻得聽憑他人擺布!”
皇帝一言至此,語聲驟轉激昂,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似極力壓抑滿腔悲憤。
“皇上……”不知是手上教皇帝捏得生疼抑或是心中不忍,鄭妃抬首相喚,眸中有痛心之色。
手上鬆了勁,皇帝卻並不因此而止,恢複了先前的平靜,接著道:“後來,大婚。母後終於搬回了慈寧宮。嗬,不還是與以往相同……有一回,我不過酒後荒唐了些(神宗少時曾於醉後命一宮女吟唱新曲,此女奏稱不會,帝大怒,便欲拔劍殺之。眾人苦勸,終效仿曹操割發代首以示君無戲言。時有一侍從直言相諫,反遭責打。李太後得知,大怒,欲廢神宗而以次子潞王代之。帝頒罪己詔,此事乃已。),馮保暗中告於母後,母後竟以廢黜要挾,欲告宗廟,以潞王代朕!……我不配做這皇帝啊!並不是唯獨我有資格做這皇帝!……嗬!朕所擁有的一切,不過是母後開恩罷了……當年,我怎樣低聲下氣地求母後息怒,怎樣痛哭流涕地表示願意悔改,母後才終於罷休……竟還迫著朕頒下罪己詔——張居正代草的罪己詔!每一句,都將朕貶得一無是處,言辭之鄙夷,教我無地自容……張居正……張居正!朕恭恭敬敬喚了他多少年的先生……後來,朕終究教張氏一門粉身碎骨!……媛,你可知道,朕甚至起過開棺戮屍的念頭!……‘風範長存’……朕當時禦筆親書送他風光入葬,卻在心底裏想著開棺戮屍啊……”
空氣裏,似乎猶彌漫著昔年張氏舉家罹難的血腥氣息,一絲絲殘酷的腥甜。
鄭妃蜷縮在皇帝的臂彎中,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皇帝隻道是覺著冷了,略略收緊了雙臂,眸光沉靜,無波無瀾,竟未嚐挾帶一分憐憫。
一代名臣張居正,生前,身兼首輔及太傅,位極人臣,光宗耀祖;死後,重罪相加,家產充沒,舉族株連,家破人亡……
鄭妃不明張居正功過是非,所知不過寥寥,此時惟覺膽寒。隔了十數年的歲月,生者老去,逝者早已化作塵土,而舊年所沉積的恨意,竟仍是深重如斯,如此噴薄欲出!斬棺戮屍……這該是怎樣的恨……
“張先生……朕敬他,懼他,恨他……那時我才十來歲,有一回誦讀《論語》時,不慎把‘色如勃也’中的‘勃’字讀作了‘背’。張居正在旁聽了當著群臣的麵,厲聲向朕喊道:‘應當讀勃!’周遭那樣多的臣子、奴才眼睜睜地瞧著,那一句申斥那樣狠厲,驚得朕自龍椅上直跳起來……多少年,隻要獨自在乾清宮睡下,夢中,總會有母後痛心疾首嚴厲無情的臉,總會有張居正揚聲指責、猙獰刻薄的臉,總會有母後跟前的長跪、張居正筆下的罪己詔那顏麵盡失的羞辱……他們當我是至高無上的帝王麼?他們給過我應有的尊嚴、問過我心中的意願麼?……媛……我恨……我恨!……他們,他們早已為我鋪好了路,鋪好了他們要我走的路……他們拿皇帝這黃金的枷鎖套住了我,引我往那條路上去,不容許我有自己的意誌,不容許我有分毫的反抗!我不過是囚徒,終此一生都得不到自由的囚徒,永遠,不能夠自由地去愛去恨……我什麼都做不了主!什麼,都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