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湧動著激烈的不甘與怨憎，皇帝似已情難自抑，一隻手緊握成拳，狠狠砸向堅硬的花梨木扶手，迸出一聲悶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泛青。
鄭妃許久無言，隻默默傾聽，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相逼，卻驀然爆發出一聲抑製良久的悲泣，刹時間淚如泉湧攪亂了視線——“皇上！三郎……別說了！都已經過去了，別說了……”
就著洶湧的熱淚，口中隻是反反複複無力的一句“別說了”，漸漸微不可聞，隻餘低低的啜泣。
皇帝緩緩抬起臉來，神色恍惚，望向愛妃淩亂的淚顏，喃喃如夢囈：“都過去了……真的，都過去了麼？我還是由不得自己……這一輩子，都孤身一人對抗著他們，這一輩子，都身不由己……”
“三郎……”鄭妃眼見皇帝悲愴如斯，亦是感傷，不由心酸不已，哽咽良久，終深情相喚，“三郎，你還有我，我和他們不一樣……你還有我……縱世事更轉，我絕不會相離相棄，遺你孤身一人……”
淚，滴落龍袍前襟，暈開深色水痕，點點分明。皇帝怔愣許久，仿佛難以明了鄭妃話中之意。
沉寂，水色漸次淡去，四目相對，以無聲訴盡千言萬語。
皇帝終於掙出一隻手來，輕輕拭去愛妃麵上冰涼的淚痕，堅定道：“是，我還有你。哪怕一切都離我而去，我還有你……”
語聲是故作的平靜，一言至此，堂堂男兒，巍巍帝王，竟也是淚眼迷離，眸中晶瑩一片。
生怕淚水就這般肆意滴墜，皇帝急急掉開了頭去，微微仰臉向天——而殿閣深處，蒼穹不見。
強抑了心中的波瀾洶湧，皇帝不敢亦不忍再轉眼瞧向懷中所深愛的女子，自顧自岔開了話題，希望以兩人之間美好的回憶，來止此時的恨意淚意——“媛，你可還記得那一夜？那一夜，那一曲《西廂記》。”
鄭妃含著淚，靜靜地微笑，眉目含情：“記得，每一分一毫皆曆曆在目，點滴不忍相忘。”
“我本以為，此生是注定了孤寂。縱有妻妾如雲——她們，都隻知敬我、畏我，隻知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百依百順！終究沒有人能夠明白我的心意。若不是那一曲，若沒有你……我……媛，你可知我是怎樣地珍視你……他們都隻當我是天子，天子……我也是個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啊……隻有你……今生今世，隻有你懂得……”
——那一夜，就如一場夢啊……猝不及防的相知，美好得不真實，仿佛一觸即碎的幻夢……
“你可知我有多少次暗自歡欣，那，竟是真的……你竟是真真切切的……”
輾轉述至此間，就中深情，溫暖得教人直欲沉溺下去——舍棄了人世，忘卻了生死地沉溺下去。
皇帝不禁回眸向此生摯愛，牢牢迫視著愛妃淚痕淩亂的容顏。仿佛生怕這份傾注了生命的愛會在須臾之間灰飛煙滅，那眸光裏，隱隱透著拚死守護的不顧一切——有心無力的，不顧一切。
鄭妃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咫尺間熟悉的臉，胸口微微起伏，不知心頭翻湧的是何滋味。怎樣的話語能夠回應這傾心與共的深情？鄭妃雙唇翕合，欲語還休，終無言以對，但執手相看。
淚盈眶，情滿懷，雙頰因動情太甚而泛上緋紅——一如當年，當夜，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