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坐。”金冠龍袍的年輕男子散漫不羈地歪在椅上,眼角瞥見身前女子猶戰戰兢兢立著,交握的十指因局促不安而微微顫抖,便懶懶擺手吩咐。
那女子聽得此言,倒似不知如何是好,猶豫片刻,覷了覷皇帝看似漫不經心的神色,方才小心謹慎地在下首坐了,略低了頭,垂眼向地,雙手規規矩矩地疊放膝間。
嗬!又是一個所謂“端莊賢淑,恪守閨範”的木人兒!皇帝在心底暗暗冷笑一聲,惟覺厭倦不耐。此女入宮總該有個把個年頭了,雖說是年歲尚小,早不是頭一回見駕侍君了,竟還是這般膽怯,到真比那些個獻媚邀寵的庸脂俗粉還不如!
淑嬪鄭氏……依稀記著,是單名一個“媛”字吧。瞧這般容貌,倒也不算辜負了此名。(媛,美女之意。)可惜,終也是有貌無神,美而不靈,就好比曲之有音無韻,歌之有聲無情。
尋尋覓覓,隻願求一個傾心相愛的知己。終究是無謂的奢望吧?唯有失望,一次次的嚐試與失望,失望釀成無望、絕望……淑嬪鄭氏……不過又一個,又一次……這顆心,卻早已在失望的疼痛中麻木。
皇帝不再顧及身旁的女子,獨自沉吟,隻黯然不語。
屏退了左右宮人,宮室中靜寂得透出森冷之意,幾乎能夠覺察出每一次呼吸在空氣中所漾起的漪痕。靜謐中,忽縈縈旋起極輕極低的吟唱之聲。男子的聲音沉靜而悠遠,洇開幾許莫名的悲涼。
是皇帝隨口哼唱著幾句婉轉的曲調,詞句模糊地辨不真切。
隱約竟是《西廂記》的唱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煙暮靄相遮蔽。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我為甚麼懶上車兒內,來時甚急,去後何遲?”
此本是崔鶯鶯與張生相別之景,字字情意難當;此時皇帝漫不經心隨口哼來,亦自覺情不達意、淡然無味,便於此間停了口,不自覺地微微一歎。
漾動的尾音猶縈回在耳,嫋嫋不曾消弭,忽有女子清麗的嗓音接著唱了下去,字字輕且清,明晰可辨,銜接之處竟渾若天成,默契得沒有絲毫不諧之所在……
“四周山色中,一鞭殘照裏。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猶帶著幾分依稀的天真稚氣,盈盈流瀉而出的一字一句,竟是情真意切,難舍依依。
深宮之中竟也有知曉這《西廂記》的女子!竟也有這般至情至性的女子!
皇帝一驚之下,倉皇抬首向淑嬪鄭氏——但見鄭氏眉目低垂,微微側首,低吟淺唱之間神色如夢如癡。
曲聲漸次低回,直至於無。鄭妃定定片刻,恍惚沉醉其中無力自拔,少頃,方緩緩抬首,移目向身側君王。
皇帝竟愣愣地看得癡了,一時四目相對——
鄭妃緩緩抬起臉來,一雙明眸脈脈含情、盈盈蘊淚,晶瑩珠光欲墜猶凝;櫻唇略啟微顫,似有千言萬語而欲訴還休;雙頰淡施脂粉,因動情太甚而泛上明豔的緋紅——千般愁苦,萬般淒迷,淋漓盡致正是鶯鶯與張生難舍難離、無奈相別之態。
皇帝好似驟然回過神來,一躍而起,三步並作兩步奔至鄭妃身前,不管不顧千萬,一把抓起鄭妃膝上擱著的一雙手,緊緊相握,抑不住頃刻間交集的驚與喜:“你……你怎曉得這唱詞?”
——有些微的哽咽。原以為,今生今世注定了閉鎖,注定了孤寂,無力地沉淪於黑暗冷寂之境的心竟猝然望見了一縷耀目的光明。那光亮挾帶著誘惑與傷痛,明媚得不真切。還是希求了,還是向著那光亮伸出了手去,祈求著,不要又是虛妄,不要又是失落……
素手纖纖,下意識地掙了一掙,終還是被驟然迫近於咫尺的男子牢牢握住。鄭妃坦然直視著皇帝的雙眸,嫣然笑生雙靨,顯出未加雕飾的純真可愛:“這崔鶯鶯與張生的故事誰不曉得?我……我在家時便讀過這些情愛之詞。”
——多少年來苦苦掙紮求索,十指傷痕累累,終究還是觸及了夢寐渴求的溫暖。長路寂寂,人世茫茫,奢望中的相愛相知,原來,早已靜靜守候在生命中的某一刻。
……
各自追思往事,萬千感慨中相對凝望的眼交彙著此生最絢麗的真情摯愛,久久不忍移開。
“三郎……”千言萬語終隻融成這樣單薄的兩字,鄭妃懇切相喚,若喜非喜,似悲無悲,恍惚靜謐無波,又仿佛心潮洶湧。
皇帝一雙眸子卻是冷暖相彙、悲喜交加,千情萬緒交雜難辨,似欲在頃刻間噴湧。而深不見底的複雜中,依稀有一絲難以言說的莫名悲愴。
激蕩的情感似乎在刹時間奪去了理智,皇帝驟然如孩子般無助地埋下了頭去,深深埋首於鄭妃胸前,聲音暗啞:“媛……媛……你可知我獨自在痛苦中掙紮了多少年!你可知你之於我,是怎樣的重要……媛……我怎樣地愛你,怎樣地珍視你!你可明白,我是怎樣地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