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鄭妃伸出手去,將皇帝的臉攬在懷中,輕輕摩挲皇帝的後腦,口中不住地應著,“我明白……我都明白……”

胸襟,隱隱洇開幾點濕涼,冷入心扉。

三郎……他,他這是在流淚嗎?

是他的淚,濡濕了心口?

怎麼會這樣?一定,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心頭,驀地湧上一陣沒來由的驚懼,鄭妃按上皇帝略微顫抖的肩頭,一迭聲地急急追問,掩不住慌亂:“三郎……一定出了什麼事,是不是?一定有什麼事!否則,否則好端端的,你怎會如此,怎會無緣無故地提前那些個舊事……一定發生了什麼!你不要瞞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柔弱的手撼動著皇帝的肩頭,鄭妃的目光釘子一般,似要噴出急切的火來——皇帝卻隻是垂頭不語。

“媛……”許久,才是沉沉一聲低喚,低垂的臉瞧不見表情。鄭妃停下了驚慌撼動的手,試圖平複手下和心上的顫抖,口中微微喘息。

“媛,”皇帝終於毅然決然地抬起臉來,眼下有淚跡縱橫,目中充溢著哀涼,卻也顯露著獻祭般的義無反顧,“對不起……媛,我對不起你……你要原諒我,要體諒我……”

不,不!

腦海中電光火石般掠過一個念頭,那樣可怖。

鄭妃仿佛料到了些許,身子一震,倒抽了一口冷氣。

皇帝卻隻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一字字,鞭子一樣冷漠無情:“朕已決定,冊立常洛為太子。”

(朱常洛為恭妃王氏所出皇長子,皇貴妃鄭氏之子朱常洵為皇三子,而中宮皇後王氏無有所出。明祖製立嫡立長,神宗膝下無嫡子,是而應立皇長子常洛為太子。但神宗寵幸鄭貴妃,偏愛其所生皇三子,意欲以常洵繼帝位。為此,神宗在立嗣問題上與朝臣爭執不下,僵持十數年,貶斥打殺諸多臣子。太子為國之本,故史上稱之為“國本之爭”。神宗因此厭惡眾臣,長期不視朝、不理政,埋下明朝滅亡的禍患。)

“什麼!……你說什麼?”似沒有聽懂一般,鄭妃喃喃問道。

皇帝閉了閉眼,複又睜開,雙目灼灼,直視著鄭妃的眼,一字一頓,艱難地重複:“媛,有嫡子立嫡,無嫡立長,這是祖宗傳下的規矩。我已答應了母後,過些日子,便下旨冊立恭妃所生的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

鄭妃深深凝視著皇帝的雙眸,希望從中找出一絲一毫玩笑的意味。那眸中,卻隻是凝固的哀傷與無奈,生生刺入心扉。

鄭妃猛地掉開了眼去,倏然自皇帝懷中掙開,搖晃著站起,不顧一切地嘶聲追問:“那洵兒呢?那我們的洵兒呢!那我呢?那你的諾言呢……”語氣漸趨無力。

“常洵……我們的洵兒……隻有再過些年,離宮就藩……”(明製,諸皇子成年後,隻有太子可留居宮內,其餘諸子皆封王賜地,各自離宮往封地就藩。)

皇帝仰臉望向身前黯淡燈影下女子單薄的身影,目之所及,觸見鄭妃哀怨的目光,心口便是猛烈地一痛,語聲顫抖不已:“媛,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的愛,你要相信我的真情真意!我沒有辦法……人人都逼著我,他們時時逼著我,我沒有辦法!……我做不了主!我什麼都做不了主!”

“多少年的苦心孤詣,難道,你就準備這樣放棄了麼?堅持了這樣多年,如今,你要屈服了麼?你就真忍心置我們母子於不顧了嗎!”鄭妃哽咽。

“我沒有辦法……對不起……對不起……”皇帝隻是斷續地低語,疲倦無力。

鄭妃悵然歎息:“那,那隻是個宮女的兒子啊……那隻不過是個卑賤的奴婢所生的兒子!他如何比得上洵兒?他如何配當這個太子!他如何能夠繼承著大明天下……”

(恭妃王氏,本為神宗生母慈聖皇太後李氏宮中婢女,偶得神宗寵幸而有身孕,封恭妃,誕皇長子朱常洛。)

皇帝囈語般喃喃:“宮女的兒子……正因為是宮女的兒子……正因為也是宮女的兒子……”

此語似通不通,鄭妃不明所以,顯出疑惑神色。

皇帝卻是淒然一笑,蒼涼可怖,頰上竟有淚滴潸然滑落——“你忘了麼?……你也忘記了麼?母後她,也正是婢女出身,我,也正是宮女所生的兒子!……今早,我去給母後請安,母後她就這樣一句,駁得我說不出話來。就這樣一句……就這樣……”

(明神宗生母慈聖皇太後李氏,本為明穆宗皇後陳氏即仁聖皇太後陪嫁入宮之侍婢,同因誕下皇子朱翊鈞,母憑子貴而封貴妃,神宗即位後尊為皇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