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清晨。紫禁城,慈寧宮。

照例向母後行禮問安畢,皇帝恭敬垂手立於一旁——今兒母後竟未立時賜座看茶。

“皇上,”太後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肅然道,“咱們母子倆就不必拐彎抹角繞圈子說話了。母後老了,你也大了,我本不想再過問你的事兒。但今兒,母後實在是耐不住,要明明白白問你一句:為何遲遲不立常洛為太子?”

太後稍停了一停,見皇帝遲疑片刻、方張口欲答,又厲聲截過:“不要與我說什麼元子年幼和什麼待嫡(等待尚無所出的中宮皇後王氏生下嫡子)的鬼話!常洛今年已整整二十歲了,早該娶妻生子,著實是不小了;而皇後,皇後如今三十有六了,不年輕了,早已不宜生育,何況你一年到頭往中宮去過幾次?絕不會有嫡子了!那些鬼話,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少拿來唬弄我!你心裏頭打的什麼主意,別以為我不明白!今日,你若能說出個有憑有據教我心服口服的緣由來,我便撒手不管,由你和大臣們去鬧;若你說不出個正理,就給我死了這條心,盡快立常洛為太子!”

縱然相隔了十幾年的歲月,心底猶存留著對母親下意識的畏懼;耳邊回蕩著母後的聲聲厲叱,皇帝額上已冷汗涔涔而下。心突突地跳著,一下下撞擊著胸口,暗暗生疼。

躊躇良久,隻心如亂麻,不知該以何言相對。驚亂倉皇間,漲紅了臉,吞吞吐吐,隻勉強擠出一句托辭:“母後……常洛他,乃是都人(明時宮內稱宮女為都人)所生之子……恭妃……恭妃出身卑賤,其子不足以——”

太後初聞此言倒似怔了一怔,立時便回過神來,驟然開口,厲聲打斷,直唬得皇帝上下一震,幾欲跪倒——“嗬!嗬!都人之子!虧你說得出口!”太後顫抖著伸出手去,直指皇兒,神情猙獰狠厲,怒極反冷笑連連,刻薄嘲諷中依約些許悲涼寥落,“常洛乃是都人之子,恭妃出身卑賤……朱翊鈞!你忘了,你亦是都人之子!你娘親我,亦是為奴為婢,出身下賤!”

皇帝猛地一震,如受雷擊,刹那間幡然覺醒,登時寒氣自腳底漫至頂心;渾身激靈靈一顫,雙膝一軟,無力地跪倒下去,伏地不敢再作一語。

“你便屈服了麼?十幾年的堅持,如今,你就為了太後的一句話,棄下我們母子了麼?”鄭妃哀聲怨歎,眼眶發紅。

“我沒有辦法……我沒有理由……”皇帝無助地申辯,迷途的孩子般茫然無措。

“那早先的那些理由呢?那支撐了這麼些年的理由呢?為什麼不說!你為什麼不去向你的母後說呢?為什麼!”鄭妃仿佛失去了理智,語聲尖利如刀。

皇帝慘然苦笑,淒愴如怨魂:“嗬!那些理由,蒙得了母後?那些理由,又服得了誰?我們一直在自己騙自己罷了……騙得自己,幾乎把夢當作了真的……一年又一年,朕推說常洛年幼,推說並封待嫡,天下又有誰不曉得這不過是拖延立儲的借口罷了!常洛今年二十歲了啊!況且,曆代先祖冊立太子多於年幼,無嫡立長名正言順,何時都算不得過早!朕當年意欲並封洵兒及常洛、常浩三子為王,而不立太子,以皇後年輕尚可生育為托辭,推說待嫡——誰不知這是假話!皇後早年尚且無子,何況青春漸老?再者,朕已多年不加寵幸,這嫡子由何而來!並封之事立時便被那些自詡忠臣的生生攔下了啊!……不過是一日拖一日罷了,誰都瞧得明白……母後說得是啊,我們不過是自欺欺人……自欺欺人罷了……十幾年來,這些謊言,不過是你我不願說破,不敢說破罷了,今日,卻被母後道破……”皇帝一壁說著,暗自伸手去拭那迷離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