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丘。齊宮。
“小侄拜謁姑父、姑母。”在正堂行過贄見禮,獻上了玉帛之後,齊公一家移至偏殿與晉世子上光相敘。
辛夫人仔細地打量多年不見的侄兒,稍微有點驚奇。
她並非驚奇於他的俊美,盡管那教殿內的諸人已然看呆……她覺得怪的地方是,他長得越來越不似乃父及其名義上的母親了,其身世幾乎昭然若揭,晉宮上下至今卻還一片和平,他世子的位置依舊坐得很穩當……
她不喜歡他,非常不喜歡。
玷汙血統,在她心中是不可理解,不可容忍的。
與此同時,另一個人也在專注地端詳遠來的貴客,那就是齊長公主丹薑。她的視線灼熱而潮潤。
她用目光偷偷地撫摸他光潔的額頭,挺秀的鼻梁或者細長的鬢發,他任何小得不能察覺的舉動,皆令她口幹舌燥,手心出汗,緊張又幸福。
當然,他淡定疏朗的神情是最吸引她的部分。掛著這樣神情的他表麵上看去沒有喜悅亦沒有憂傷,沒有焦躁亦沒有懈惰,一幅嚴肅認真的模樣;實際上,她了解的,那不過是他的外殼。
齊公得倒不像妻子女兒帶了那麼複雜的情緒,他一味地高興著。他以為但凡屬於妻族的成員來訪就肯定能使妻子感到愉悅,何況今次來的是聞名諸侯的“光君”、她的親侄兒,她必將大大地歡迎,因此自己首先得表示足夠的善意。
“光兒。”他用愛昵的語氣喚道,“你的書簡,我已經看過了。你放心,我……”
辛夫人打斷:“我們會慎重考慮。”
上光不動聲色:“所需的,正是姑父姑母在慎重考慮後,向蒙難流亡的衛世子給予支持,整肅衛國奸佞。”
“這可是關係嫡庶的大事呀!”辛夫人故意強調“嫡庶”二字,然後稍含挑釁地望著他,“有衛君在,豈容我等外人插手?”
上光鎮定地回答:“姑母的看法非常正確。按理,各國嫡庶廢立是輪不到外人插手,全憑國君與親族、眾臣定奪。但這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如今,衛世子無故被逐,衛君不見其影,朝內大亂,外野騷動,絕對不是普通的儲君之位更迭,而是叛逆。由於天子狩遊西戎,誅叛平亂的大旗全靠唯一擁有代討特權的貴國來首先舉起了。”
這番話有理有據,竟是辯駁不得。
辛夫人不由地停了一停,再把他上下瞧了個夠。看樣子,他過去幾年的各種經曆將他從一塊她本不太在意的璞石磨礪成了美玉,至少,很有了美玉的樣子了。
“若是事情屬實,那便是我齊國的義務。”她換了種態度,和顏悅色起來,“可是,為此要動用軍隊出師,從糧食籌備到士兵召集都得費很大工夫,更別提其後的傷亡撫恤等等……啊
,關鍵在於,你所指的衛國發生叛逆的設想是否是真的呢?”
“真與不真,想來姑父姑母已有判斷。小侄是為請旗到此的,非為請兵,姑母不犯操勞太多,出師交給鄙國、宋國以及其他幾國的聯軍就是。”上光繼續不卑不亢地說。
給了旗卻不派兵,顯得像是膽小怕事,回避職責似的,這不是丟大國的臉嗎?
這下辛夫人沒開口,齊公得倒著急了:“侄兒休要誤會,出旗出師,我……”
他掃了一眼妻子,讓她結滿冰霜的臉生生地把話噎了回肚。
“……父親、母親,不如……不如先安排上光住下,歇息歇息再商量。”齊世子慈母畏畏縮縮地提議。
氛圍僵硬。
辛夫人對兒子的提議並不理睬。
丹薑見狀,忍不住道:“兄長講得對呀。表兄難得到訪,就算我們有敘不完的舊,他的隨行侍從也得鬆口氣啊,看他們全在殿外侍奉,疲累得很。”
“嗯。”辛夫人接受。
滿殿的空氣恢複了流動。
上光行禮,恭敬地退出。
剛走到廊上,丹薑在後叫住他。
“公主。”上光駐足,有意無意地同她保持距離。
丹薑聽了,眼中的輝芒黯淡下去:“我……表兄真見外……”
上光猶豫片刻,展露一朵微笑:“是了,我還叫你含丹妹妹親近些。數月相隔,妹妹別來無恙?”
丹薑雙頰染紅:“呆在深宮,哪有不好的道理。”
“今秋,妹妹要出嫁魯國了吧?”上光望了望台階下等候的小易,做了個手勢命他備車。
丹薑的麵容掠過烏雲,轉瞬放晴,欣喜道:“表兄記得我出嫁的日子?我沒想到呢。”
“哦。”上光突然有點忸怩,“因為……因為,我也是那時節迎娶呂侯公主。”
丹薑的心迅速滑到穀底,頓了半天才緩過神:“是這樣……對了,衛國的叛逆是衛國的事情,衛世子他雖是您母親的親外甥,可畢竟勞動不了您親自靖亂哪。征伐西戎沒過多久,您不倦嗎?”
“妹妹有所不知。”上光沉吟道,“……呂侯公主她……為救衛世子而陷在了衛國叛臣彀中。”
“原來如此……”丹薑下意識地撫著腰間的玉飾。
上光轉過身:“我的婚事,可能會由於衛亂耽誤。可我絕不忘送你賀喜的厚禮,祝你能得到幸福,比我更多的幸福。”
他的衣袂在清風裏飄動,一刹那,她湧動著去抓住它的強烈欲望。抓緊它,一定就抓緊了一輩子的快樂,一輩子的榮耀。
鬼使神差地,她試探著伸出潔白的纖指。
“不早了。”他側過頭,嚇得她趕緊收了手,尷尬地移開目光,胸中震跳,“我告辭。”
“可是!”她憶起她叫住他的初衷,“可是,如果我父母不同意借旗,您怎麼辦?”
上光緘默了一會兒:“借到旗的話,對衛世子歸位大有裨益,卻對我救呂侯公主影響不大。即使我獨自一人,也是拚死要救她的,不過,她肯不惜性命地護衛世子逃出,應當是不願意他沒名沒份地複位,落得不光彩。既然是她的心願,我盡量替她完成,但不見得能做到。所以,實在不行,我以她的安全為重,直接逼宮,或者,……和叛臣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