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不僅有了一雙解放腳,也有了一具從衣服和羞恥觀中解放出來的肉體。天氣漸漸涼了,她寧可受涼也不讓肉體再受奴役,誰也說服不了她穿上衣服,隻有我祖父可以邊哄邊給她披上一條毛巾毯。中秋那天的夜裏,我祖父從沉睡中醒來,窗外的月亮很圓很大,臥室裏都是月光。台燈也開著。台燈上麵,是婉喻的臉。婉喻已經這樣看了他一陣了。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居然睡得那麼沉。失眠多年的陸焉識居然恢複了酣暢的睡眠,就在台燈和妻子目光的照耀下恢複的。婉喻這麼長久地看他,即便他是個生人,也被看熟了。婉喻是否看出來,他就是五十多年前被越洋輪船載回、三十年前被一副手銬帶走的焉識,他無法得知。西方的月圓之夜是神秘的,許多不可思議的鬼怪現象都發生在月亮圓滿的那一時分。他躺在她身邊,頭向她的腰胯之間靠攏,拉起她的手。這手又是柔順的了。再抬起頭來看婉喻,她已經不再看他,也許她得出了結論,得出他究竟是誰的結論。現在她的臉朝著天窗瀉入的月光。看著她的樣子,你深信她在思考。也許是回憶。絕不會是一張白板子的內心。
我祖母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想到了1958年10月1日,探監的時候,焉識告訴她,所有犯人很快要轉監,但誰也不知道將來的監獄在什麼地方。她在離監獄十多裏的鎮上給她學校的校長打了個電話,請他批準她兩個星期的假期。當時婉喻是代課老師,一星期上四節英文課。除了學校的課,她還給區少年宮上兩節書法課。少年宮的鋼琴老師曾經是個少奶奶,英文非常好,教鋼琴是為了解悶。少奶奶和婉喻平時很要好,所以婉喻跟校長擔保,她的英文課會有人代上。婉喻又打了電話去求那個少奶奶,把實情告訴了她,少奶奶心軟,並且自認為跟婉喻同病相憐,都是這個社會上的失意女人,便答應替婉喻代課。第三個電話,婉喻是打給小女兒丹玨的。她要丹玨來見見父親,因為三個孩子裏,父親心裏隻有丹玨。但是丹玨沒有按他們約定的時間到達。
婉喻那時候才醒悟,孩子們已經不再相信母親了。母親講述的他們的父親,跟人民政府定義的那個無期囚徒是兩回事。隻可能有一方在撒謊,他們不認為撒謊的是人民政府。那是一個慘痛的醒悟。她不怪孩子們。正如孩子們也不怪她。但孩子們對她的遷就隻能到此。正如她也隻能諒解他們,相信政府總不是壞事。她下榻的旅館離火車站隻有三百米,在監獄和車站的必經之路上。上千個犯人被押解到火車站,不可能不驚動她。萬一犯人們不乘火車呢?或者萬一他們繞開大路,去很遠的地方乘火車呢?這類“萬一”從來沒有進入過婉喻的腦子。什麼都可能發生,她的最後送行很可能失敗,那又怎麼樣?對於我可憐的祖母,在那個時候,有百分之一的勝算可能性就夠了。她還有更僥幸的念頭:也許能從那列火車的行駛方向發現新監獄的地點,然後那種大牆內、大牆外的夫妻生活就續上了。婉喻和焉識從結婚開始,就總有什麼隔在他們之間,太平洋、恩娘、戰爭……因此隔一堵監獄大牆她也習慣了。
焉識和其他犯人轉監的準確時間,婉喻是無意得知的。鎮上來了一個卡車車隊,其中一個司機在鎮上買煙,說車上拉的都是羅鬆麵包,是給監獄拉的。鎮子上很多人家靠監獄吃飯,養豬養雞壓掛麵磨豆腐生豆芽都是賣給監獄的。人們好生奇怪:突然就來了這些外地麵包跟他們搶生意。婉喻聽到這段對話之後推斷:麵包一定是犯人們的旅途食品。
那幾天一直下小雨。小雨粉粉細,沒有方向地下,無論你把傘撐向哪邊,衣服和褲子都會被打濕。她向旅店借了一件蓑衣,從上午就在火車站附近等待。一直等到入夜,一輛悶罐火車開過來,隻在站上慢了一下,便又加速朝站外開去。
犯人的隊伍過來的時候,她站在一堆摞起來的水泥管道後麵。從一個個圓形的管道看出去,焉識走在犯人隊伍的中間,別人邁兩步,他的長腿邁一步,因此他總是顯得有點懶。焉識走過去了,她無法跟隨,現在看見的是他的背影了。他那三十年前就讓她疼愛的卷發剃光了,隻在腦後留了一撮。一撮毛使焉識和其他犯人終於有了個大致統一的後腦勺。火車撲哧撲哧地排氣,夾在哨音和嗬斥聲裏。這是她第一次聽到犯人們是這樣被嗬斥的。她的眼淚湧上來。焉識竟然是這樣被嗬斥,農夫嗬斥駕車的驢也比這溫情得多……此時她慌了:她的視線丟掉了焉識,主要怪她自己,那一聲聲的嗬斥讓她哭起來,沒有聲息地大哭,哭丟了焉識。
她顧不得什麼掩體了,從那些水泥管道裏出來,把脖子拉到最長,朝馬燈中晃動的一堆堆人影張望。這時一個人叫喊:“老陸!……”叫的人瘦長微駝,從一節車皮跑到另一節車皮,再跑回來。嗬斥驢的嗓門又出來:“張粹生,亂跑什麼亂跑?!上車!……”叫張粹生的瘦子很快安靜了。而婉喻卻看到了焉識。焉識也許是聽到張粹生叫喊跑到車門口的。她趕緊站到路燈杆子下,這樣焉識就容易看見她。她聽見焉識也被惡狠狠地嗬斥一句,回到了車內。沒法知道他是否看見了自己。晃動的馬燈在車廂的一扇小鐵窗上一晃,小窗隻有一本筆記本的尺寸。她向小窗口移動幾步,把蓑衣脫下來:假如剛才焉識沒認出她的話,都是蓑衣的過錯。火車“咣當”一下,所有車輪在鐵軌上重重地一滾,再一滾……火車輪子的運動原來是這樣,你牽我拽,似乎同時向前和向後。婉喻跟著些牽牽拽拽加速的火車輪加快腳步。